陆少微精神一振,正色道:“若按我说,此时你很该随军往大同。此战必胜,立军中威望,时机正好。”
颜澄又问:“我是罪臣,即便立下威望如山,又能如何?”
“你此时是罪臣,一辈子都是罪臣吗?换个皇帝,你就不是罪臣了。”陆少微说道,“再说了,臣子有功,倒逼皇帝的例子,过往还少吗?”
颜澄与谢燕鸿敢想不敢说的事儿,陆少微大大咧咧就说了,不以为忌,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颜澄问道,“你到底想要走到哪一步呢?”
陆少微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仔细端详他的神色,然而一切都盖在了面具之下,让她看不清楚。她也便不再揣摩,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走到哪一步?走到我所能到的最远之处。”她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这个问题,谢燕鸿也拿去问长宁了。
长宁想也不想,反问道:“你想我去哪儿?”
已经熬红了眼的谢燕鸿鼻头一酸,热泪从眼眶中涌出。长宁见他哭了,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擦他的眼泪。长宁手指有长年练武的厚茧,刮得谢燕鸿的脸一阵痒。谢燕鸿大为窘迫,轻轻拨开他伸来的手,捂着脸蹲下去,将脸埋在膝头,怎样也不肯抬起来。
“干什么?”长宁问,“我说得不对?”
谢燕鸿闷声道:“你不必如此。”
对长宁的身份,谢燕鸿自有猜测。他非纯粹的汉人,大梁朝姓宋的坐拥的江山,也和他没有关系,他大可到关外去,放牧也好跑马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自由自在的,就像乌兰放归天空的那只海东青。
长宁不好杀戮,有悲悯之心,他爱天地之间的山水野花,也爱飞鸟走兽。早在许久之前,他一箭让玉津园的玄豹毙命,却道“不是救你,是救豹子”之时,谢燕鸿就知道了。
如今他提刀杀敌,杀的也不是他自己之敌,是谢燕鸿之敌,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谢燕鸿。
谢燕鸿重复道:“你不必如此。”
谢燕鸿埋着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到长宁在他耳边说道:“我父从前常说一句话,他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他不知,若无爱欲,就如盲目走在黑暗当中,虽没有烧手之患,但也等于什么都没有。从前,我像木头一样,无喜无悲无痛,就如同走在暗夜之中。”
谢燕鸿鲜少听到他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他继续说道:“小鸿,你是我手中的火炬,虽有烧手之患,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悼词选自王炎武写给文天祥的悼词,铿锵有力,荡气回肠,小孙实属越级碰瓷了(不
第七十七章空城计
大军开拔那日,他们天不亮就出发,趁着夜色,悄悄走的。
魏州一役结束后,秦寒州就昏过去了,这几日,谢燕鸿什么也不让他管,他又养得精神奕奕了。孙晔庭一去,这里最有资格和能力带兵的,当仁不让就是他了。秦寒州为主将,颜澄领先锋军。
长宁不肯领兵,只当自己是个随军小卒。但谁也不敢小瞧了他,他的一把长刀有多厉害,大家都看在眼里,一夫当关万夫莫敌,虽无军职,无形中却有不少人唯他马首是瞻。
谢燕鸿骑着马,一路将大军送出去近十里远。长宁缀在大军的最后头,与他并骑。
前几日,谢燕鸿像小孩儿似的,在长宁面前哭得稀里哗啦,任凭两人再怎样亲昵,他也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每每想到长宁的剖白之语,他脸上就更烧了。只是此时并非两情缱绻之时,他也就只能将种种情绪压下去。
秦寒州治军甚严,数万大军,行进起来居然无声无息,只有甲胄兵器时不时刮擦,弄出一点让人牙酸的声音。于是乎,两人并骑,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谢燕鸿送了又送,他是单骑出来的,恐他回程不安全,长宁便勒停了马,对他说:“回去吧。”
心中纵有千百句话,此时也说不出来了。
“好,”谢燕鸿说道,“一切小心。”
说罢,谢燕鸿便调转马头,策马奔出几步后又停住了,勒马回望,却见长宁仍旧在原地,他身后是坚定前行的千军万马,他却无心前行,只定定立着。两人隔着清晨的薄雾遥遥相望,良久,各自转身,策马而去。
大军行进到第三日,眼尖的兵卒便发现了狄人的哨鹰。在湛蓝的天中,鹰飞得极高,好似一粒黑点,凭借长宁的膂力,也不可能将它射下来。众人齐齐抬头望了一会儿,便低下了头,重新默默行军,都憋着一口气,行进的速度越发快了。
秦寒州好永远也燃不尽的熊熊旺火,猛一挥鞭,策马跑在最前头,说道:“发现了就好,就怕蛮子没发现咱们!儿郎们!走——”
大军在原野上奋力前行,从高处俯瞰,就像一团杀气腾腾的黑云,笼罩大地。
果如谢燕鸿所料,不出三日,斥候便报来,狄军点兵列阵,似有进攻之意,整军前行没一会儿,又停了,不知道在踟蹰些什么。
谢燕鸿心知,这是狄人发现了大军的踪迹。
斛律恒珈生性狡猾多疑,他本就认定了魏州坐困愁城,严阵以待,谁知道竟还能分出大军来,他心中定有许多计较。若是果断决然的将领,此刻要么即刻进攻魏州,要么掉头去截住大军,如若这样,谢燕鸿纵是诸葛再世,也无力回天。
可是他在朔州当俘虏的那段日子里,已经将斛律恒珈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了,既贪又疑,生怕他们调虎离山,肯定会前来魏州一探究竟。
果不其然,短暂踟蹰之后,狄军又开始朝魏州逼近了。
这回,狄人不似上回来势汹汹,反而充满犹豫。先锋军在前,中军押后,大军犹如利剑矢头,试探着往魏州挺进。
此时,城内军民开始有些怕了。之前谢、陆两人费尽心思,做出百般布置,又讲天象,又写悼词,努力将士气往上拱。数日过去了,后劲有些不足了。城内兵力空虚是实打实的,上一战的阴霾还笼罩在众人心中,此时还需要再一剂猛药,否则怕城内先乱起来。
在魏州城头已经能远远瞧见能瞧见天际有尘烟飞起,纷纷扬扬一大片,那是狄人行军的踪迹,城内兵力抵不上狄军万一,连了解全盘计划的王谙都不由得胆寒起来。
谢燕鸿却还能持得住,以小博大,他也不是第一回了。
城内守军皆列列阵于城楼之下,等待着王谙的吩咐,但却迟迟没有颁下军令,告知他们应该如何应对,众人面面相觑。
登上城头的不是王谙,而是谢燕鸿。
他甚至未着铠甲,只穿一身靛青窄袖袍子,发丝高高束起,不似要出战,倒像个翩翩公子,玉面修眉,英气勃发。
有人认得他,是当日随援军一块儿来的,估计是哪个将领,但究竟他是谁,没人说得出来。比起带着面具的、挥着大刀的,谢燕鸿实在是太不起眼了,但就因如此,大家就更好奇了,大军在前,城中无兵,要如何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