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笃定我不会过河拆桥,扯了人拍拍屁股就走?”
莫离心中这么想着。
无尚敲了敲门扉后推门而入。
“药公子,你的朋友过来看你了。”
若是放在平时,有人在药郎的名字后面加个什么“公子”之类的称呼,他早就别扭得受不了呱呱直抗议了。
但今日药郎只是回过头来,眼中带了些许死气,礼貌性地朝无尚点了点头,说了句:“有劳了。”
无尚微微颔首,随即便安静地退出了门去。
“药郎……”
终于能在无赦谷之外的地方见到药郎,莫离的声音带着些许颤抖。
药郎稍微失了焦距的眼神看向莫离,静静地说了句:“莫离,你来了啊……”
莫离着急地几步走上前去,抓着药郎的肩膀。
“药郎,你怎么了?哪受伤了?还是文煞给你们下毒了?我……”
药郎拍开莫离的手,轻轻地摇头。
“那,是久孺出事了?”
莫离的目光赶紧移到床榻前,看到程久孺盖着的锦被上有着微微的起伏波动,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药郎的手纠着自己胸前的衣襟,避开莫离的眼神道:“莫离,谢谢你愿意牺牲那么多救我们出来,我……你不用管我们了,该离开便离开,我知道你不喜欢韩子绪,不必为了我们再委屈自己了,我和久孺……”
啪。
莫离一个耳光打在药郎脸上。
“药郎,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两人之间忽然一阵死寂。
药郎深吸了几口气,颤着声音道:“莫离,说实在话,我曾经有怨恨过你。”
莫离闻言,身形一震,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等着药郎继续把话说下去。
“我怨恨过你为什么要那么善良,为什么要那么多管闲事。救了一个韩子绪就罢了,后来还救了那个魔头。”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
药郎的声音越发激动起来。
“我也恨我自己。如果当时我强硬一些,不一时心软答应帮你去找什么解药,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了。久孺不会被抓,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要死不活的样子!”
“就算现在逃出来了又如何,他还不是废人一个,而且我们还要担心无赦谷的追杀,整天惶惶不可终日!”
莫离最害怕面对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原来药郎一直没有表面上看的那样豁达,面对着自己,他有矛盾,有挫败,甚至还有憎恨。
但在无赦谷的时候,却还是善意地隐瞒着内心的想法,不让自己在无涯的黑暗中崩溃。
莫离的心仿若被狠狠地拧着,直到可以拧出血来。
天知道,他多想说一句“不要怪我”、“不要恨我”……
但今时今日,他又有何颜面,有何立场去对药郎说这些话?
所以莫离只是默默地站着,也只能默默地站着。
“但什么都瞒不过久孺,什么都瞒不过他。他就算是这样整日混混沌沌地睡着,但其实他什么都知道。”
药郎摸着程久孺的脸,那张曾经俊俏跋扈的脸,如今的两颊,已经瘦得深深凹陷了下去。
“他前两日醒来,便告诉我说你会有所行动,还劝我让你不要这么做。我本来可以叫人帮忙传个话说想要见你的,但我没有这么做……”
“我觉得只要出了无赦谷,久孺就还能有希望。”
“刚才他醒了一会,见住的地方换了,就知道情事有变,狠狠地责骂了我一番。他说,我错怪你了,如果没有你,他会死得更早。”
“我一直逼问他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到底有什么办法可以救他,就算只有一线生机,我豁了命也要去做。他被我逼得没办法,只是告诉我,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救我和他的人,还叮嘱我一切要顺其自然,不要去求你,不要去逼你。”
药郎握着程久孺的手,死紧死紧。
“有时候我真恨他,说话总是那么玄乎,听得我半懂不懂。但这次我还是明白了,久孺说来说去,就只说了你可以救我们。”
“小离,我本来想把所有的话咽下去,什么都不说的。”
药郎站起身,一把跪在了莫离跟前。
“可是,莫离,我做不到,我真做不到。”
药郎的头重重地往石地上磕。
“我求求你,我死不要紧,但请你一定要救救久孺,我求你救他,要我怎么样都行,我这辈子,不,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当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
“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没有办法,小离,你救救他,救救久孺。”
药郎仿若得了失心疯,也不顾莫离阻拦,只是一味地磕头,直到鲜血淌满了整张脸也不肯停止。
莫离随着他一起跪了下来,抱着药郎剧烈颤抖的身体。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药郎,我会救久孺的,一定会救他的!”
“真的?”
药郎恍恍惚惚地抬起头,眼睛看向莫离同样瘦削的脸。
“小离,请你一定不要放弃我们,一定不要……”
泪水布满了药郎的脸。
莫离木然地抱着比自己小了多岁的药郎,发现竟然连泪都流不出来了。
静静拥着心绪崩溃的药郎许久许久,听着他在不断地喃喃自语,额上的血混合了眼泪,在脸上糊成一片。
像拍着初生婴儿般拍着药郎的后背,莫离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地说着:“睡吧,睡着了什么都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莫离才听到了药郎长恬的呼吸声。
双腿早就因为跪在地上血气不顺而麻木,原本针刺一样的疼发展到现在的毫无知觉,不过莫离一点都没有移动或者更换姿势的意思。
或许是自我厌恶,或许是自我惩罚。
直到门外候着的无尚见屋里太久没有响动,轻问数次没有回应之后,推门入内查看情况,才赶紧将药郎抱上床榻,再扯着莫离坐到椅子上去。
无尚找了几个腿上的|岤位,为莫离按揉了一番。
良久之后,莫离才终于从失神的状态转了回来。
将自己的腿缩了回来,莫离道:“我没事,劳烦你为药郎找个大夫包扎一下。”
无尚起身道:“公子放心。药公子刚从无赦谷脱身不久,估计是心智有所损伤,修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
莫离看了眼无尚,云淡风轻地笑了笑,站起身子便离开了。
秋蝉不知日月。
与药郎见面之后的数天,莫离只是安静地待在房里,吃了些什么东西做了些什么事,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概念。
晚上一闭眼,脑海中便浮现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
有枯槁消瘦的程久孺的,有满脸泪痕的药郎的,有j邪谄笑的王振的,有一脸惊诧的文煞的……
那些众生百相纠缠在一起,就连那一点点逃避的空间也不愿留给他。
直到一晚,当莫离再次无助地陷入梦魇之中,挥动着双手在空气中想抓住什么的时候,他的手,终于被一股温暖包围了起来。
“离儿,你在做噩梦,醒来,醒来就好了。”
那是自己许久未曾听见的低沉而温柔的声线。
莫离霎那间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满身血污与尘土的韩子绪。
那翠银玉冠,早就在那场混乱的青峰崖之役中不知被打落何处。
那身绸缎绫罗所致的精致白袍,除了布满早已变成黑褐色的血迹斑斑,还有泥土枯叶所造成的脏污痕迹,下摆和袖口也破落不堪。
这与自己印象中,就算是只着青衣布衫也要干净整洁的韩子绪大相径庭。
从来没有见他如此狼狈过。
见到莫离醒来,韩子绪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与他周身的落魄形象极不相符。
“没事了离儿,有我在,没事了……”
莫离笑笑。
是啊,刚才那芸芸众生相中,为何就偏偏少了眼前的这个人呢?
韩子绪眼下有一曾浓重的青紫,估计是为了对付无赦谷的人,损耗过大了。
看到莫离对他露出了久违的微笑,韩子绪那时候觉得,就是为眼前这个人死了,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
紧绷多时的情绪霎那间松懈下来。
韩子绪忽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腥红溅在莫离白色内袍的前襟上,颇有点触目惊心的感觉。
身形一软,韩子绪倒在莫离的身上,但一只手还是紧紧地握着莫离的手不放。
“韩子绪你怎么了?韩子绪?”
拍拍韩子绪的脸,见他毫无反应,莫离赶紧唤了人进来。
匆匆赶进来的小侍婢们见到自家门主一身血污地昏倒在莫离床上,有一两个胆小的已经失声尖叫起来,有大胆见过世面的,赶紧跑去找无尚了。
所幸无尚反应极快,将天道门最精良的医护队伍一起叫了来,才算结束了方才的兵荒马乱。
莫离见医侍们都来了,不着痕迹地将自己的手从韩子绪的掌中抽了出来。
韩子绪握得太紧,莫离的手背都泛了红。
退开身来,莫离让出位置给大夫们为韩子绪做进一步的诊疗。
在屋里的那些人,全部的视线和注意力都放在昏迷不醒的韩子绪身上了,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莫离只是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由始至终,都像个没有存在感的旁观者。
53蝉蜕3
韩子绪伤得很重。
前胸有深可见骨的被鹰爪钩破的伤痕,撇去全身外皮林林总总的外伤和瘀青不说,最严重的,还要数被击在背上的一掌。
那一掌,积聚了文煞十层的功力,不仅震伤了韩子绪的心肺,还严重影响了遍布上身的经网脉络。
如果不是有神功护体,估计韩子绪最后也只能落得个像现在的程久孺那般武功尽失且不能自理的下场。
大夫们先是处理了韩子绪前胸明显的外伤,做了除腐缝合的工作后,才小心翼翼地托起韩子绪的身体,剪开了尚挂在他身上的衣服。
韩子绪有着利落线条的宽广背部裸露出来,那个端正地印在其后背心脏处紫红得接近发黑的掌印强烈刺激着每个人的视觉神经。
老大夫的声音有些不稳。
“赤砂掌,竟然是赤砂掌……”
莫离毕竟不是江湖人,站在一旁听得半懂不懂。
这时,无尚站过他身边来,低声说道:“赤砂掌再现江湖,那就说明,文煞已经将红狱魔功修炼到顶层了。”
莫离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无尚继续自顾自地解释道:“数百年前的武林浩劫,就是因为一言堂的创始人在西域习得此功后,回到中原自立门派广招门徒,凭着这身绝世武功兴风作浪残害武林。”
“此魔功运转的标志是双目泛出暗红之光,修炼此功的人,极容易丧失心智走火入魔,所以一言堂堂主更换频繁,有时候并非是受到正道屠杀,而往往是他们在练功过程中就自毙身亡了。”
莫离淡然道:“你说的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无尚脸色一僵,正色道:“如果赤砂掌再现江湖,如今放眼武林,能压制住文煞的就只有门主一人。如今门主处处牵挂公子,不惜以身涉险就为救你出囹圄……”
“换言之,莫公子既然能影响门主,那就等于掌控了我们白道的命脉。”
话已至此,无尚已经无需再继续说下去,只是那深邃的眼神,有所深意地落在了莫离身上。
莫离笑笑,道:“你无须给我扣顶这么大的帽子,莫某人实在担待不起。不过这次韩门主受伤确实是因我而起,我会尽力照顾他,但也只是仅此而已,其他的承诺,我还给不起。”
无尚释然道:“我并无意干涉公子你与门主之间的事情,只是希望公子做出任何决定之前,务必以全局为重……”
莫离听言不置可否,只是静静转回身去,看着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韩子绪。
韩子绪虽然受了重伤,但还是在第二天就恢复了意识。
醒来第一眼,就是寻找莫离的身影。
环视了厢房一周,只看到几个见到他醒来欣喜若狂的侍婢。
韩子绪脸色铁青地撑起身子:“莫离呢?”
侍婢们见状赶快过来搀扶。
韩子绪挥开旁人伸来的手,眼神冰冷。
“谁准你们碰我了?”
将薄被简单地围住下体,韩子绪甚至连鞋都不穿,直接踩在地上要往外走。
从来没有见过一直如此谨慎得体的门主竟然做出衣冠不整地就要出门寻人的荒唐事情,侍婢们都急了。
“门主,莫公子我们去替您叫,您这样伤口会裂开的。”
“门主……”
在韩子绪被一群侍婢簇拥规劝的时候,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
莫离手中端了个托盘——托盘上盛着熬好的粥,走了进来。
见到原本清净无声的室内乱哄哄地嘈杂一片,莫离问道:“你们在干什么?”
那片七嘴八舌唧唧呱呱的声音顿时安静下来。
侍婢们见莫离来了,自动让开一条道,纷纷对着莫离躬身道:“公子万福。”
听到朝思暮想的声音,韩子绪将视线移至门口处。
只见莫离一脚刚跨入门槛,身上一袭素雅的白色锦袍,水袖自然垂落,上缀有青花勾勒的简洁图纹。
门外的光线透射进来,使得莫离的身体整个背光,一时之间,韩子绪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离儿……”
刚才声线中的冰冷早已不复存在,韩子绪现在所表达出来的是一种难以抑制的欣喜之情。
快步走上前去,他只想把那人儿搂进自己怀里,好一解那揪心的相思之苦。
莫离见韩子绪走过来,不动声色地退后了两步。
这种无意识的小动作,莫离还是向韩子绪表达出了抗拒之意,虽然只是不甚明显的些许。
韩子绪的眸中闪过一丝别样的情绪,但很快又湮没在一片温柔的神色之中。
长臂伸过,他扯住莫离的手。
“别,粥洒出来了。”
莫离说道。
一旁的侍婢不敢怠慢,赶紧将他手中的东西接了过去。
这次终于没了借口,莫离被韩子绪紧紧地困在怀中。
侍婢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家门主如此情难自禁的神态,顿时脸都红遍了。
头也不敢抬地将托盘轻放在桌上,侍婢们悄悄地退了出去。
韩子绪的脸埋在莫离的肩窝上,喘气的声音很粗,很重。
莫离拍了拍韩子绪后背没有受伤的地方,轻声道:“我扶你回床上休息去。”
韩子绪对莫离所说的话又怎会不听,故意将身体的重量压了一些在莫离身上,两人之间几乎是密不透风地移动到了床边。
替韩子绪盖好被子,莫离静默地坐在床边不说话。
韩子绪的大掌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就算莫离想抽也抽不出来。
“与药郎他们见过面了?”
莫离点头道:“嗯,见过了。他们还好,这次,谢谢你。”
韩子绪的大掌移到莫离脸上,指腹轻轻地摩挲着他的脸颊。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将韩子绪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拂开,莫离借去拿放在桌上的粥碗而与韩子绪拉开了一些距离。
韩子绪道:“离儿,你这是为的哪般?”
声音中带着痛苦。
莫离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动着碗中的稀粥,看股股轻雾升起又消散。
“韩门主,我以为,在很久以前,就是在汴京渡口的那次,我已经把话都讲清楚了……”
韩子绪笑道:“离儿,当时与现在,是不同的。”
莫离对上韩子绪的眼,眸中尽是不解。
“有什么不同?”
听言,韩子绪双眼微眯。
“我会给你时间,但是,这次我断不会再让他人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莫离冷笑道:“莫非韩门主也要效仿一下那文堂主?”
“也对,药郎他们现在也都在贵府上,你要我做些什么,我也不会不从……”
韩子绪握住了莫离的手,语调有些着急。
“离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次的莫离静静任他握着,而没有将手抽回来。
莫离的头垂得低低的,声音也很弱。
“这么说,你不会用药郎他们来威胁我?”
韩子绪立即道:“不会。”
莫离抬起头,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
“但是离儿,你应该知道我想要些什么。”
莫离听言恍然大悟道:“哦,对了,你不说我还一时没记起来。”
将手伸入衣襟内袋,莫离将那颗龙晶取了出来。
这颗东西,自从王振将它当做接头信物交给自己之后,为了藏好它,莫离没少花心思。
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莫离道:“总算物归原主了。”
啪。
韩子绪将莫离捧在手心的龙晶打掉。
龙晶滚落在地,发出轻响。
“离儿,你非要惹怒我不可吗?”
韩子绪的声音带了压抑的怒气。
莫离权当作没听见,只是赶紧起身将龙晶从地上捡了起来,拿着龙晶对着光线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什么损伤,这才松了口气。
将龙晶挂回韩子绪的胸前。
“你现在身体还没好,我们先不说这事……”
韩子绪一把扣住了莫离的手,道:“今日我给了你承诺,你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莫离苦笑道:“你这不是逼我说违心的话么……”
韩子绪冷颜道:“那你就说真心话。”
莫离避无可避,只好将话说开来。
“我只是觉得,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和你不会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与丑奴相处的那段时光,早已被韩子绪亲手埋藏于尘土之下。
“这次你出手救了药郎与久孺,是我欠你一个人情,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甚至是要了我的命,我眼睛也不会眨一下的。但是,除了……”
除了什么?
莫离的这句潜台词,在场的两个人,其实都心知肚明。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韩子绪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或许这么说会有些自私,但……”
“药郎与久孺毕竟对你有救命之恩,现在的程久孺已非当年武艺超凡的千机神相,他们以后,还需要你多加维护照顾,我担心文煞不会放过他们……”
韩子绪不耐烦道:“我问的是你。”
莫离沉默了半晌,转过头去。
“这次的事全因我而起,所有的孽障,也应该由我来结束。”
莫离的声音中布满了苦涩。
“我在青峰崖上刺了文煞的那一下,以他的性格,一定不会轻饶了我。我如果继续待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我赶快离开,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好。能躲得过的就躲,躲不过的……就是被他抓回去生吞活剥了,也无所谓了。”
韩子绪怒道:“荒唐,实在是荒唐!”
韩子绪抓住莫离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扳转回来。
“你刺文煞的那一下是逼不得已!如果当时你不出手,估计我已经因为兵器断裂?br/gt;
客栈老板第12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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