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氏跋扈,在长安城里作威作福已非一日两日了,百姓们都有议论,如今小皇
帝这样年幼,将来太后若有心揽权,他们实在是无可奈何的。
孟良胤等了片刻,却仍不见段潇鸣睁开眼来,便再顾不得尊卑礼法,脱口而
出,道:“我主英明,功盖汉武,却也该有汉武帝的决断……”
他所指乃为汉武帝之赵婕妤(即钩弋夫人)之典故,是为立幼子刘弗陵为太
子,太后年轻,为防止太后临朝听政,揽权擅权的局面,遂在死前赐死了赵婕
妤,他此时说这一番话,已然到了露骨,如今这情况极类汉武帝时,他是要请
段潇鸣下一道旨意,让慕容桑儿殉葬,将来也好防了祸害。
霍纲在旁,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孟良胤为人,他岂能不知,如今段潇鸣奄奄
一息,他自然是要为日后皇权稳固打算,论起公忠体国,却是没有一个人能及
得上孟良胤。
看着段潇鸣一直闭着眼,孟良胤不禁回过头来看霍纲一眼,见他缄默不言,
愈发丧气,自己这一番苦心,竟得不到支持。
霍纲见孟良胤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想来他心中一定认定自己如今位高权
重,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才不敢附议。于是只在心下长长暗叹一声,他既明白
孟良胤的苦心,也明白段潇鸣的苦心,两个人的苦心他都明白,可是自己的苦
心却又有谁明白?思及至此,不禁暗自苦笑自嘲。
段潇鸣在被衾里的手,始终紧紧握着那一对珩璜,隔了良久,终于幽幽睁开
眼来,对着霍纲与孟良胤各望了一眼,最后凝眸在半空中,悠然叹息一声:“
孩儿尚在襁褓,已失其恃,何以再失其怙?”
孟良胤一听,不禁愕然叹息,低声恨道:“陛下此刻妇人之仁,只怕将来…
…”他本想说‘悔之晚矣’四字,却又觉得此时四字万分不妥,只得怏怏地噎
了声音,徒自气恼神伤。
段潇鸣却轻轻摇头,低到极处的一句:“我知她不是这样的人……”
孟良胤听得明白,心中只得苦笑:面目可以相像,难道心肠气度也能如袁泠
霜一般?!真若如此,那真是天下之福了!
他心中虽这样想,口中却如何也不敢说出来的,既然段潇鸣遗愿如此,他怎
好再三相悖,让他走的不安心?!
“拿火来……”段潇鸣撑着一口气,软软地唤了一声。
孟良胤一个出神,没有听见,却是霍纲看着他两眼盯着烛台上,会过意来,
慌忙起身,两步走到外头,大喊一声:“传火折子!”
太监慌忙取了火折子来,霍纲点了一根残烛,拿到段潇鸣面前。
段潇鸣双手抖得厉害,却仍是艰难地从胸前衣袋里掏出一张纸笺来,只见那
一张薄笺一折为二,叠得工工整整,被他拈在手里,随着他颤势的手,瑟瑟地
靠近那烛火焰心。
眼看着那跳跃的火舌便要舔上那纸笺,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段潇鸣的手蓦然
一抖,纸笺掉落的一瞬,那道折痕撞在地上,正好将纸面摊了开来。
霍纲与孟良胤同时望去,不禁都惊得满脸大骇。
那是……!
孟良胤与霍纲都是何等之人,日常理政,眼明如斯,都是一目十行之辈,虽
只须臾,都已将纸上内容默览了一遍。
时隔七年,段潇鸣终于看见了那一张‘扶大厦于将倒,挽狂澜于将倾’的袁
泠霜遗书。
白底黑字,清丽娟秀的簪花小楷,那字是隽永别致之极,可是却是凑成那样
残酷的句子。
‘夫妖妇袁氏,从朕于昔,朕感念夫妻之情,以滔天之罪,冒天下之大不韪
赦之,宠之、信之、爱之、念之,奈何妇人之心尚不知足,藏虎狼之心,行谋
反逼宫之事…………今,赐自尽,钦此!’
这是袁泠霜在宫变前一天交给潜伏在纪安世府上的亲信带出宫去的,她原本
是防范纪安世对段潇鸣有不臣之心,对新朝怀有怨恨而派人去监视纪安世的,
后来做了最坏的打算,便亲手为段潇鸣草拟了这一纸诏书,如果真的到了那一
步,便叫纪安世转呈给他,用她的死堵住那些大臣的口,也堵住那些满口孔孟
之道的史官的口,洗刷掉自己带给段潇鸣的污点……只要能成全他的万世圣明
,那她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当日段潇鸣便是因为见了她这一番话,才幡然醒悟过来,他要为了她,撑下
去……
其余的修饰之词,孟良胤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只死死得盯着那一张轻薄的燕
子笺,喉中幽幽咽咽地悲鸣着,白发苍苍,伏在段潇鸣病榻前,哀嚎一声:“
少夫人!老朽对不住你啊……!”声罢,嚎啕大哭。
段潇鸣知道他们两人看到了,也不想再说话,奋力挣扎着,想要去拾起那一
张落在地上的纸笺。
霍纲脸上一丝表情也无,这样一张波澜不兴的面具,他已戴了半生,人说他
喜怒不形于色,或许是吧,这面具戴了半生,他已经不知道怎样用表情去表达
自己的心情了,从小的时候,他明白用表情表达心情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以
后,他就忘记了,忘记了原来人还有表情……
霍纲弯腰下来,将纸笺拾起,双手奉到段潇鸣面前,看他枯瘦到骨脉分明的
手,剧烈地颤抖,将那一纸‘遗诏’置于火焰上,跳跃的火舌一舔而上,眼见
着千古燕子笺,在一瞬间,灰飞湮灭……
孟良胤还在独自饮泣,段潇鸣也不管他,只抬起晦涩的眼眸,将藏在被中的
那一对珩璜拿出来,无力地看着霍纲,轻声道:“棺木中什么也不用放,就放
这一双玉璧即可……”
霍纲双目视线落定在那一对珩璜上,抬不起头来看段潇鸣的眼睛,只伏地一
拜,道一声‘是!’
段潇鸣交待完了所有的事,又把慕容桑儿母子传了进来。他临终之刻,看着
唯一的儿子在母亲怀里哭闹着挣扎不休,那嘹亮的嗓音,在这夏日沉沉的殿室
内,显得格格不入。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仰视帐顶,犹如望
着碧海蓝天,喉间哑声道:“前面有风……后面……有雨,你们……你们……
”
段潇鸣最后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慕容桑儿见状,大哭一声,抱着儿子扑
到他身上,泣道:“臣妾愿意追随陛下于九泉!”
此言一出,孟良胤与霍纲俱皆震骇,难道她刚刚都听到了?
慕容桑儿见段潇鸣的双目已经阖上,愈发哭得惨痛,惊叫着连连哭道:“求
陛下成全!求陛下成全!”
孟良胤与霍纲也再顾不得她到底听到没有,一齐跪上前,确见段潇鸣闭眼,
一点动静也没有了。霍纲看了孟良胤一眼,伸手去探段潇鸣鼻息。
“陛下,驾崩了……”孟良胤还未来得及问,霍纲已经道了出来。
慕容桑儿大叫一声,身子一歪,昏了过去。
霍纲疾步而出,到前殿朗声对侯在那里的太监总管道:“陛下驾崩,命皇长
子即位!”
霍纲的声音极其洪亮,只因祖宗成法,唱报哀号需如此。
这一声‘陛下驾崩,皇子继位’,便是段潇鸣在这世上听见的最后的声音。
原来,这便是死亡,完全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安然……
往昔历历,一幕一幕都在眼前转过,如重山复水,走到了地老天荒,不记来时路……
从十二岁起随父征战,一生杀伐无数,戾气太重,本料想不到会有今天。
到头来,终是负了你……
忆往昔,泪婆娑;千帆过尽处,荣华一场梦,塞上一曲笛……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情生情死,乃情之至。我还有什么看不透的?
那夜关山雪满,寒光朔朔,千山皑皑,苍茫月下,执手长相忆。
一纸燕子笺,你嫣然的一笑,从此黄泉碧落分两地。
千里迢迢,惟有心系,生已求不得,且凭时光荏苒,悲恨相续。
待从头,满眼不堪,三月暮。所及处已千山绿。但试将、一纸寄来书,从头读……
喧嚣过……
寂静过……
生过……
死过……
爱过……
恨过……
且听,画楼西畔,琵琶一曲,唱罢,竟已千年……
《当时错》阿黎v一梦惊别夜未寒(上)v
元和元年,皇长子正式在朝乾宫继位。当殿宣读先帝遗诏,擢升太
尉霍纲为太子太傅,孟良胤为太子太保兼内阁首辅,尊生母贵妃慕容
氏为慈恭皇太后,迁居清和宫。其余先帝众妃,皆按照祖宗成法,悉
数迁往清和宫诸院,从此清修,为先帝祈福。各藩王诸侯,一律进京
奔丧,为先帝守灵,入直隶,带兵不得超过一百亲随。
几位从早年便跟随段潇鸣的嫔妃,在迁居当日,聚首在永巷,远目
望去,九宫富丽巍峨,不禁齐声叹道:“从大妃到慕妃,汉妃走了,
想不到最后竟便宜了这样一个女人!”
册封大典当日,为表示霍纲与孟良胤地位特殊,百官行三跪九叩大
礼,他们二人行二跪六叩。面君朝圣,御前赐坐。
小皇帝尚在襁褓,所以由慈恭皇太后怀抱坐上龙椅,接受文武臣工
及各国使节朝贺。
至此,慕容氏一族,皆嚣张跋扈,傲然不可方物。朝中望风攀附者,
数不胜数,一时之间,慕容氏党羽遍布朝野。
一个月后,依附慕容氏的官员联名上奏,陛下年幼,恭请皇太后垂
帘听政,同时,请求为太后母族封王。
这一封联名上表递到内阁的时候,霍纲与孟良胤俱是吃了一惊。虽
说他们有此一招是早在意料中的事,但是却万万没有料到仅仅在先帝
驾崩才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们就敢如此明目张胆,亟不可待地要掌权。
孟良胤一直都对段潇鸣临终时的‘妇人之仁’耿耿于怀,彼时又见
到这样的折子,不禁气得怒发冲冠,将那折子当着霍纲的面,狠狠地
掷在地上,骂道:“这帮畜牲!”
本来,因为小皇帝太小了,所以连上朝都是由慕容桑儿抱着他坐在
龙椅上。而孟良胤与霍纲则一左一右坐在龙椅下面。百官上奏议事,
都是由他二人议论后定夺。
太后垂帘听政是自古以来的传统,小皇帝亲政前,由母亲代为掌权
,这是人伦纲常,古之成法,合乎典制,所以,只要慕容桑儿点个头,
孟良胤与霍纲都没有理由和立足点去反驳。
所以,孟良胤气过之后,还是把那封奏折呈到了清和宫去。
孟良胤秉国那么多年,自不会连这一点挫折都受不起,所以,当即
也部署好了对策,一旦太后要垂帘,他也有办法挡一挡。
霍纲想了想,还是亲自去了一趟清和宫面见慕容桑儿。
因为皇帝太小,离不开母亲的照顾,所以,小皇帝并没有住进朝乾
宫,而是随慕容桑儿一起住在清和宫。
虽然慕容桑儿早有明谕,二位摄政大臣不必行礼,可霍纲每回见她,
还是恭恭敬敬行大礼。慕容桑儿听说过他不少事迹,知道他这人秉性
如此,便也不再一味强求。
她看了一遍折子后,便看向霍纲,径直问道:“你觉得我现在该怎
么做?”
霍纲倒是真没想到她会说这句话,来以前设想过了无数种情形,却
实实没有想到这一种,不禁当下懵了。
慕容桑儿见他不说话,当下便对身边宫女道:“传哀家旨意,宣慕
容正、慕容德、慕容康进宫觐见。”
待传谒太监禀报慕容三父子到了,慕容桑儿便叫霍纲退到内室去,
自己接见父兄三人。
慕容正进来规规矩矩对她行了大礼,还没等说祝词,便被慕容桑儿
掷下来的那封奏表愣了一愣,长兄慕容德最先反应过来,笑开了脸看
着妹妹道:“臣恭贺太后娘娘垂帘听政,母仪天下!”
慕容桑儿却根本不给兄长颜面,当头喝问道:“我之前说过,不会
垂帘,这是怎么回事?!”
慕容正听了女儿说话这般疾言厉色,也不禁觉得被驳了面子!看着
儿子被骂得说不话出来,便道:“闺女,我们这么做,不都是为你考
虑吗?!你是太后,却让孟良胤与霍纲两个外姓人把持朝政,这两个
人向来怀有不臣之心,先帝在时便诸多防范,你如今孤儿寡母……我
们都是为了皇上将来能安稳……”
“父亲!”慕容正正滔滔不绝的讲着,冷不防被女儿一声暴喝打断,
不由一凛,看向她去。
只见慕容桑儿怒目俯视父兄,面色从容不迫,冷冷地道:“江山姓
段,不姓慕容!天下是我儿子的,不是你们的!慕容家对社稷不曾有
半分功劳,却因我而封侯,这已经是到顶了,所以,以后你们也不必
再有什么请封的折子奏上来
!孟、霍二人是先帝钦定的摄政顾命大臣,当日我就在先帝榻前,亲
耳所听,
亲耳所闻!日后我再听见半句诽谤他们二位恃凌我们孤儿寡母,假传
遗诏擅权
揽国的话,一定一查到底,究其根源,无论是谁在造谣,决不轻饶!”
最后这一句,她特意说得格外重,那份威严,不仅叫慕容氏父子惊了一跳,
连回避在内室的霍纲也是吃惊不小。看来,他和孟良胤都是‘以貌取人’了,
还是段潇鸣看得深,才会临终也不采纳孟良胤的建议,心底一番想来,不禁唏
嘘不止。
慕容氏父子灰溜溜地走了,霍纲才从内室出来,他不由抬起头来,迫切地渴
望好好看看她,眼前的这个女子,跟第一次他在御花园看到的那个柔顺依人的
女子简直有天渊之别。
他原本低着头还好,这一抬头,却忽然发现室内一个人也没有,连近身宫女
都出去了。
慕容桑儿也正细细地审视着他,两个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就这样,谁也不说
话,静静地望着对方。
太像了……
就是这张脸,就是这份风骨,就是这份傲然之气,就在此刻,这一瞬间,
这个表情,简直与她如出一辙……
霍纲只觉得自己醉了,整个人,整颗心,都醉在这一幕里。
相望良久,慕容桑儿终是对他苦涩之极地绽出一个笑容来,道:“你一定很
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吧?……”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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