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啊——”苏楼摇头苦笑,“真是小孩子的气性话,哪能说回来就回来?”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苏离压低了声音:“眼下边疆正太平着……”“你杞人忧天了。”苏楼投来淡淡的一瞥,“周边列国,都还是虎视眈眈的。”苏离垂下眼,没有吱声。
“总觉得,你和从前相比,变了不少。”苏楼若有所思的看着她。
“这一年也发生了不少事情。”苏离神色淡漠,“当然,最大的变故,就是姐姐的过世。”
苏楼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哀戚,“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你?”
石破天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苏离神色微变,转瞬间又恢复了常色,“只有我这么一个胞妹啊。”假作没有听懂他的话。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朝前走去。苏楼牵着马,侧过头看她,“要不要上马?”“不必了。”苏离飞快瞟了眼跟在身后的丫鬟们,“难得能和你走一段路,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回宫了。”
“不住几日?”苏楼脸色一僵。
“不了。”苏离叹了口气,“周衍还小,也离不得我。”
“他叫周衍?”苏楼若有所思。
“不错。”苏离点头:“是皇上起的名字。”目光扫向苏楼:“你也不必因为这名字有什么过多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在现在,它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已。”正单手托着下巴的苏楼身子僵住,过了片刻才转过头去,深深看着她。
“你说什么?”苏楼犹怀疑自己听错了。
“没什么。”苏离干脆又果断:“大姐已经过世,如今苏家,只剩下我们俩了。”认真的望着他,郑重的说道:“这次分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不过周衍是我们俩的亲侄儿,我想要他好好的,这样,才不负大姐的托付。”
苏楼目光微闪。
都是朝堂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有些事已经不必捅破哪层窗户纸。
苏离也不急,垂着头,鞋尖在雪地上划着圈圈。
“我知道了。”苏楼长叹了一口气,点头。
二人并肩走了一会,却听得他开口问:“她走的时候,可安详?”“是笑着走的。”苏离头埋得更低,“千辛万苦生下了周衍,心满意足了。”“唉——”北风里,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我要走了。”苏离静静的站了一会,雪花积了她满身,眉梢都是一抹雪白,“是时候了。”苏楼面上有一闪而过的不舍,随后释然,“我送你回宫。”“不必了。”苏离淡淡回绝:“你陪我走了很久了,也该回府歇歇了,这条路,到头来只能我一个人走下去。”
一语双关。
转过身,背后的雪花弥漫了苏楼的眼睛。
“我陪你走。”他猛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急急重复:“我陪你走下去。”
苏离没有挣扎,只是冷声道:“一旦抓住,便不能放手了。”苏楼的手紧了紧,“我不会放手。”苏离的身子软了下来,柔声道:“走吧。”兄妹二人,一前一后的,走在那漫无边际的雪地上。
后头有车夫,驾着空荡荡的马车,在后面一路跟随。
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了两道车影和凌乱的脚印。
“是不是很冷?”苏楼解下斗篷,替她披上,“你瘦了不少。”
日日都在担惊受怕,如何能不瘦?
这句话,终究是没有说出口,不过无所谓的笑笑:“瘦了才能更漂亮。”苏楼深深看了她一眼,“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现在的容貌已经生得够好了。”苏离一脸纯良的笑:“是么?那我该高兴一下了。”
无论再如何不舍,终究是到了宫门前。苏离解下斗篷,放在他手中,“我走了。”
“阿离!”苏楼攥住她的手,“你一切当心。”苏离笑了笑,“我知道。”
兄妹二人,就此告别。
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高墙内,苏楼才转身离去。翻身上马,慢悠悠的晃荡在这青雀大街上。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苏楼忙侧身让过,就见一辆马车疾驰而过。擦肩而过的刹那,厚实的车帘被呼啸而过的北风撩起,在那么一刹那,苏楼看见他冷峻的侧脸。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再熟悉不过的颜色。
“怎么是他?”苏楼心中一惊。
第十六章暗涌(二)
曾经朝夕相处,也曾经生死与共。
苏楼紧握着马鞭,欲策马疾驰,马车却在身旁缓缓停了下来,留下两道长长的印记。
“大将军好精神!”马车里缓缓走下那人来,淡紫色衣袍,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衣裳也是松松垮垮的,露出姣好的锁骨。苏楼叹了口气,攥住缰绳,从马上一跃而下:“下官参见景王。”
周御眯着眼,微挑了眉梢,“这是从哪里来?”“方才送舍妹进宫了。”苏楼退后几步,拉开了二人之间的距离,“不曾想会在这里遇见景王……”周御一步一摇的,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不曾想?”
苏楼弯腰、拱手、垂眼,再标准不过的礼数,脸上的神色却仍是木然的,仿佛那三载亲密无间的岁月早已在他心中烟消云散,“下官惶恐。”“苏、大、将、军。”把这个生疏的称呼放在嘴里反复咀嚼,周御勾了勾嘴角,倏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城外走去,“苏大将军难得回来一趟,不如陪本王走走如何?”
身后苏楼还在直挺挺的站着。
跟随苏楼多年的部下顺手接过了马缰。
“请景王恕罪,家中尚有要事在身……”苏楼神色漠然,“必须即刻赶回去。”
“要事?”周御志得意满的笑容凝在了眼角,“嗯?现在也知道家事了?”
苏楼眼底眸光闪得太快,却还是叫周御捕捉到一丝懊恼与无奈,低声说道:“还请王爷海涵。”目光炯炯,有端正有肃穆,唯独没有当初的亲密无间。“何必这么客气。”周御的目光划过他僵在身侧的手,刻意落在他生疏的脸上,“你我怎么也算共事三年,什么时候,也会这般客气?”
最后两个字,好似低语。
苏楼垂下眼,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深邃的墨瞳里,看不出丝毫端倪,“下官不敢冒犯。”端正的叫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误。周御忽而沉默了下去,片刻之后,才侧身,对身旁小厮说了些什么。
那小厮便从马车里寻出一壶酒来。
大雪纷纷扬扬,周御修长的手指扒开了塞子,“这天气正寒冷,不如吃点酒解解寒气。”苏楼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注视,接过他递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一滴酒便沾在了嘴角。周御见他甚为痛快,眼底才有了一抹笑意,便也举杯,抬手,酒入口。
一错神,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战场上生死与共的日子。
“当真是有急事?”周御冷不丁的问。
“是。”苏楼毫不犹豫的回答,眼中似是划过了什么,只是快的叫人捉摸不透。
周御侧身,“你走吧。”
苏楼再次行礼,翻身上马,头也不曾回。周御望着他的背影,薄唇紧抿成了一条线。雪花落在他裸露的锁骨上,很快便融成了水。“王爷和苏将军……”新来的小厮不知缘故,在身后诧异低语。
立刻就有入府多年的老人狠狠剜了他一眼,迫得他生生住了口。
周御难得的没有动恼,“不过是曾经的故友罢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哀乐,“不过现在,早已是分道扬镳了。”那小厮眨了眨眼,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在那皑皑白雪中,他们意气风发的王爷,眼中分明有一闪而过的惆怅。
厚厚的白雪直没膝盖,走在上面,吱吱作响。
苏离走几步便停几步,不时低低喘息上一阵。口里哈出的热气在眼前化作了白雾,雪越下越大,依旧没有停下的趋势。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踏上层层的阶梯,才到了承乾宫门前。
这令苏离想到一句诗:高处不胜寒。
这宫里稍稍住着有头脸的主子,殿门前必然会有高高的阶梯,人走在上面,很容易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就好像,是一步一步,朝着那最高的地方走去。倚在栏杆上,放眼望去,这宫中一片雪白,远处隐隐有几个小黑点,在慢慢移动着。
进了殿门,抱着手炉,窝在暖阁里,再也不愿动弹。
“大公子今年也二十有三了。”飞翠低低叹息:“寻常人家的公子哥儿,到了这般年纪,怕是早就娶妻生子了。”苏离垂着头,饮了半口茶,伸出手指揉捏着周衍绵软的脸蛋,没有做声。
这个年纪在古代的确是老树不开花的年纪,不过在苏离眼中显然还是黄金单身汉的年纪。更何况,苏楼娶妻以后,苏离就不得不面对这家里的新成员,还得适应好一阵子。再者,苏楼成婚以后,族中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落在云英未嫁的苏离身上。
她已经十三岁了。
在这个年纪,正是该说亲的年纪。
若是苏老爷子和夫人还在,怕就不是这种结局。
“由着他吧。”苏离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大哥也不是三岁顽童,自然知道分寸,最多也就玩上几年,也就知道收心了。”这口气,竟有些长辈对待孩子的纵容。凝碧听着扑哧一声笑,“明明比大公子小上一截,说起这话来,却是老气横秋的。”
苏离笑而不语。
天知道前世穿越之前,她已经是二十七岁的女人了。
“前一阵子,陈阁老的夫人还曾经派人来探过口风。”倚红淡淡说道:“这次大公子回来,想必陈夫人也会再次派人上门的。”苏离懒懒的靠在炕头,放下茶盏:“随他们吧,陈家也算是名门大家,若是大哥答应,我们自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这倒是。”凝碧若有所思:“听说陈小姐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长于女红……”“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飞翠错愕道:“这事情我们也不曾打听过……”凝碧猛地一怔忪,咬住下唇,脸涨得通红。
“是我让她打听的。”苏离抱着周衍轻轻的摇,“知己知彼嘛。”凝碧一抬头,眼里有些说不出的色彩。倚红倒是毫无反应,收拾了残茶,又换上了滚烫的新茶。
苏离撩开周衍乱抓的小手,却只听得殿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第十七章暗涌(三)
“出什么事了?”苏离慢悠悠的端起茶盏,轻轻摇晃,打着转。
飞翠几个簇拥着苏离出了暖阁,正殿上,施施站着一行人。
而黄姑姑就立在一旁,和那为首的宫女在说着什么。
苏离有片刻的怔忪,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是如妃身边的人。似乎是个很得势的姑姑,只不过苏离进宫时日尚浅,对于这张脸几乎是没有什么印象。“如妃娘娘说,前几日高僧说了一通,不曾想二小姐也是属羊,心中过意不去,还请二小姐不要介意才是。”
那圆圆脸的宫女恭谨的看着苏离,“这是如妃娘娘最珍爱的一套珍珠头面,送给二小姐做表礼。”说着,从后头走出一个宫女来,手中端着盘子,依然是面生。飞翠自她手中接过盘子,苏离便微微的笑:“如妃娘娘多心了,如妃娘娘也是要为人母的人了,对孩子小心在意,也是母亲的天性。”
那宫女露出了浅浅的笑:“我们如妃娘说,请二小姐不要放在心上,只管安安心心住在承乾宫好了。”俨然一副东宫之主的姿态。
这算什么?不想和太后打擂台,所以找了台阶下?
苏离从善如流,后退一步,身子略低,“多谢如妃娘娘好意了。”没有拒绝的理由。
这宫里,谁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礼让三分。
苏离垂着头,会心一笑:“待娘娘产后,我必然前去拜访。”那宫女深深看了她一眼,眼角化开了一抹淡笑:“娘娘定然会很高兴。”的确应该高兴,至少苏离亲口暗示,在她产子之前,不会接近她半步。
至于如妃自己是否信这生肖相克之说,那就另当别论了。
待她们走后,黄姑姑气得脸色铁青,毫不掩饰脸上的怒气:“不过是怀有身孕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苏离觉得她在给承乾宫拉仇恨值,更有些怀疑,当初皇后到底是如何容忍这样的人在身边的。
“不过是权宜之计。”苏离端了茶盏,不动声色。
黄姑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可也不能任由她们拿捏!”
苏离懒怠应对,径直进了暖阁,这大冬天的,正殿里可冷的慌。
黄姑姑看着她袅娜的背影,目光森冷。
一整条胡同,唯有苏家门前,积雪消融,来人络绎不绝。
这燕京城无人不知苏家的长子苏楼生得一副好皮囊,又是国之栋梁,难得他今年松了口风,自然有无数的媒人踏破门槛。陈阁老家的媒人,也是这其中的一位。陈小姐上头有三个哥哥,是陈阁老老来得女,年方十七,陈家一直想为她寻一门最好的亲事。
苏楼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朝中一等一的大红人,文采风流,一柄长剑令敌人闻风丧胆,更兼得一副七窍的心肝。在官场上步步为营,如鱼得水,哪怕是皇后的胞弟,也丝毫不影响旁人赞不绝口连连称道。当今皇上爱才,一路保驾护航精心栽培,也曾这般亲切拉过他的手殷殷嘱托:“我朝的边疆,就要看苏爱卿了。”
就连如今一手遮天的景王爷,当年也曾经在苏将军手下,惟苏将军之命是从。
正所谓仕途得意,前程大好,天下无人不知晓,好不风光。
他就是那戏台上的小生,谁见了都要夸一句:“好俊俏的人!好雅致的风度!”
当然,走到阁老这一步,只消在入阁之年兢兢业业,不犯大错,不触怒圣上逆鳞,这一世也就安享荣华富贵了。陈家看中的,还有苏楼上无父母奉养这一个优势。陈家女儿知书达理,却也是娇生惯养,入了苏家,上无二老,就连那小姑,也进宫了。
何其自在何其悠哉。
不过短短数日,苏楼已收了一大叠丹青画像,其实也不过顺手拈来,恰巧那陈家小姐的丹青便飘了出来。称不上惊鸿一瞥,但也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于是苏楼提起朱砂笔,在上头勾了数笔。
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这其中,自然有人欢喜有人忧。
苏离原本以为,苏楼会说出一千种理由来拒绝那些纷涌而至的媒人,其实原因只有一种:苏楼从来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的人。他和这个时代很多的男人不同,或许是父母俱不在人世的缘故,对于自己的婚事,他有着一种叫人吃惊的执拗。
纵然是面临世人的非议,他也依然云淡风轻。
甚至可以说,他在苏离在这个时代见过的,唯一一个相信爱情的男人。
他之所以顽固并冷漠,也不过是为了等待命中的那个人,能够真正走进他内心的人。
着实很可笑。
战场上摸爬滚打的大将军,看似冷漠无情,其实有着一颗柔软的心。
苏楼和陈家那位大小姐,在此之前,素未谋面。
从利益上来说,选择阁老家的千金,不失为最好的选择。
作为妹妹,苏离无话可说,只从香炉里,挑出了小半块紫檀香,命倚红送回苏家。
飞翠大为不解:“小姐若是有什么话,为何不带个口信?”苏离盖上镂空的镀金盖子,微微的笑,“若是话可以说的明白,那便好了。”一旁的凝碧,身子猛地一颤,咬住下唇,眼里隐隐有水光莹然。
苏离自她身边走过,顿了顿脚,“今年的冬日可真漫长。”
空气里有若有似无的叹息声。
宫里的人,冒着大雪到了苏家。
苏楼修长的双指捏着那块紫檀木,神色淡漠,片刻之后,信手一抛,那紫檀木便入了香炉。幽香袅袅,苏楼的神色,渐渐看不分明。“你回去对二小姐说,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让她不用劳神了。”
珠帘晃动,点点声声如同落在玉盘,他的声音更是冷清。
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回信的小宫女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被寒风刮出了一道道印痕。
苏离挥挥手,赏了她五两重的银锞子,坐在窗前,看那雪花,寂静无声的飘落满地。
个人有个人的路要走么?
苏离唇边勾起了一抹淡笑。
第十八章暗涌(四)
苏离喜欢漫无边际的走动,这个习惯,已经保持了二十年。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空,也仍旧无法克制。她喜欢独处的那份幽静,这样心中有什么事,总能慢慢沉淀下来,想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这宫中,实在不是她可以随处散步的地方,既要回避如妃身边的人,又要回避那些人来人往的地方。
好在现在是冬季,天气正冷着,也没有多少人在外面走动。
苏离一路走着,一路迎着凛冽的寒风,面颊被刮的生疼生疼。
不远处,似乎有几座假山连成了一片,披着一层白雪,宛如雪雕。
捞起一层雪,捏了一个雪球,手被冻得通红通红,苏离忙朝手心哈了几口气,漫不经心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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