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上君舞作者:未知
莲上君舞第27部分阅读
头苍蝇般在谷中乱窜。
东宁将士士气高涨,一个个勇猛直前,无一人退缩,将接近万人的西肼铁骑杀了个落花流水,斩首千余,俘虏数千,几乎全歼敌军。那西肼主将却也凶悍,带领两个副将亡命般狂杀,竟给他突围而出,可算是这一场大胜仗的唯一遗憾。
丁冽吩咐部下押解俘虏回大营,便上前与任之水及游利青、常烨三人会合,游利青是任之水的外甥,甥舅见面格外亲热,在那里握住手只是说个不停。正说时,却见薛棠带了一队精骑过来。
任之水官位如今比薛棠还矮着一截,慌忙迎上前来,与丁冽、游利青三人下马一起拜见。
薛棠忙跳下马将他扶起,笑道:“任将军是长辈,何必多礼!”一面又叫丁冽他们起来。
任之水接近四十的年纪,身材魁梧高大,浓眉虎目,一脸的络腮胡,举手投足都透着豪爽之气。当下也就起来了,握着薛棠的手道:“多亏薛将军援手,此次才得全胜……终于打了个大胜仗,痛快啊痛快!”
薛棠笑道:“任将军言重了,若非任将军早有妙计,我便是有心也无力啊!”
任之水笑道:“妙计……哈哈哈,这都是叶先生的功劳……”
“叶先生?”薛棠听到这个“叶”字,心头便有几分难受,不由自主便重复了一句。
“是啊,叶先生……”任之水看薛棠一脸好奇之色,便笑着解释,“就是我的参军……”
丁冽凝目看薛棠一眼,心里轻叹,想起刚才南面山坡上那个将官还没下来,便抬眼往那里逡巡,一抬眼间,便见三骑人马一前两后嘚嘚地朝谷底驰来,驰到半山腰时,当先那人却忽然便停住了马,转头朝旁边一人说了句什么,竟掉转马头朝西面谷口驰去,余下二人却继续往这里驰来。
任之水笑着左右环顾,问身旁副将道:“啊,叶先生呢?怎么不见人……”
正说着,便听马蹄声驰近,从山坡上下来的一个将官接口应道:“叶先生说他到前面看看,处理尸骨掩埋之事。”
任之水“嗯”了一声,朝那将官道:“你们也过去帮着叶先生,别让叶先生太过劳累,他身体原本便不好。”
两个将官应声,兜转马头去了。
薛棠缓声道:“叶先生出此妙策,居功至伟,择日必得重赏才是。”
任之水笑着附和:“是啊,一定得重赏。”
薛棠初战告捷,心里欢喜,把住任之水的手道:“打了个大胜仗,弟兄们士气正高,将军便同我一起回我大营中庆贺一番。”
任之水喜不自禁,点头道:“好好……”
薛棠转头对丁冽道:“留下五百人在这里清扫战场,余下的都回营做休整!”
丁冽含笑道:“末将便留下处理善后,将军不必担心。”
红日不知不觉间沉落,如血残阳斜照染血草木间,有一种凄美的壮烈。
负伤的东宁将士都已被医正营抬回大营医治,剩下的便都是牺牲的部分士卒。这次大战东宁军士死伤并不多,丁冽心头微慰,叫部下将死了的士卒抬上大车运回大营外,等候安埋。
至于那些死在东宁将士刀下的西肼亡鬼,他们也没那个义务管,便任其在谷地里做猛兽、秃鹫等的食物。
诸事处理妥当,丁冽催马驰上山坡,朝着谷口处悠然行去。
这时节,那位任之水所说的叶先生也不知是否还在?他姓叶……丁冽心里也不知是何滋味,不由自主想起很久之前那个姓叶的师妹,叶莲,她如今是在西肼么?
他一边想一边任马由缰的往前走,不觉间竟已到谷地尽头,尽头处是悬崖,晚霞铺照下来,一片绚烂奇景。
绮丽晚景下,他看到崖边伫立着一骑人马。
马上之人身穿战袍,战袍外是两当铠,被晚霞一映,明晃晃射人的眼。
他正注目凝望落日,专注无已,竟连身后来了人都没有觉察到。
丁冽看不到他的脸,心里微微犹疑,试探着叫了一声:“叶先生……”
那人显然是惊到了,头微微偏了一偏,却没有转过来。
丁冽又道:“您就是任将军所说的叶先生吧?”
那人顿住,许久都没动,丁冽心里对他抱有几分敬意,也不好贸然上前,只好在当地立住不动。
静默许久。
那人终于缓缓转过头来,金红色的霞光映照在他脸上,他戴着盔甲,很是年轻,并不是他想象中老朽不堪的人物。那是个最多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身戎装将他衬得颇有几分英气,然而五官眉目却清秀如女子,尖尖的下巴,微翘的鼻子尖,长长睫毛上仿如镀了金粉,在夕阳下闪闪烁烁。
丁冽一瞬愕住,呼吸几乎停顿,那么熟悉的一张脸,他说不出话,心头也不知是何滋味,过了有那么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静寂中响起:“叶——莲。”
污痕
红彤彤的落日余晖刺得丁洌眼睛有点涩涩的疼,可是他却清楚无疑地确信那是叶莲。纵使她改头换面成了任之水身边的谋士叶先生,纵使她女扮男妆,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身下马儿不堪长久的沉默,不耐地拿蹄子刨着地,似乎比它背上驮着的主人还要焦躁。
她望着他,眸中忽明忽暗变幻不定,神情却有些木然,看不出是喜是忧,就只那么怔怔望着他。
丁洌心头复杂无比,有些激动,又有些担忧,原来她没有跟着燕君舞去西肼。
她被抓回去后都发生了什么事?他看得出她变了很多,想来她那一段经历不是一般的惨烈。
时光悠悠过去,他不知她是否还想再见到他?往事历历在目,那些都是她不愿想起的吧?之前在谷地,她一定是看到了他跟薛棠,所以才辄身避开,这么说,她的确是不想见到他们的。
只是事与愿违,他们终究还是见面了。
他心里酸楚的很,忽然有些后悔,想要掉转马头离开,就当没有见过她,还她一个安宁,可这未免也太自欺欺人。
“叶师妹……”丁洌再次试探着叫她。
她依旧没有反应,望着他的眼里隐约有那么一丝哀伤,然后她很快转开了眼,轻轻叫了一声:“丁师兄。”
丁洌释然出了口气,眼中却是一热,几乎落下泪来,道:“果然是你,我还以为你……”
“以为什么?”叶莲翻身下马来,牵着马缰走到他身边,唇边带了一点涩然笑意,道,“天不早了,我还要回营,咱们边走边谈吧!”
丁洌也从马上下来,牵着马与她并肩而行,叹道:“我以为你不愿意见到我们。”
叶莲淡淡道:“怎么会?我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们……而且我如今……”
“我知道,你如今的身份不方便,我不会说出去的。”
叶莲站住,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掉头继续往前走,轻声道:“我信得过你。”
丁洌有许多话想问她,一时却不知从何问起,踌躇半晌方道:“叶莲,你是怎么到任将军军中的?”
叶莲微微笑了下,眼眸中却蒙了层淡淡阴翳,故作轻松道:“从那个人手里逃了出来,后来又遇上任将军,就这样便到了军中。”
她说的轻描淡写,好似毫不在意,丁洌却能想象得出那其中的艰险,从燕君舞手中逃走,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丁洌深叹了口气,道:“我们那时都以为你被他带去了西……”他的话没说完便已然后悔,只得硬生生煞住,只是失悔不已。
叶莲许久没说话,看来真被他这一句触到了痛处,丁洌想要说句什么补救,却又怕错的更多,正为难不已,却听她淡然道:“就是死……也总要死在东宁是不是?”
“对不起……”丁洌听她这样说,心里便又是一阵酸痛。
叶莲却摇了摇头,望着他笑道:“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了。丁师兄别只问我,也说说你自己吧!”
丁洌心头微微开解了些,微笑道:“我有什么好说的?呵呵……自从逃出来后,我便跟着公子留在了云大将军军中,一直到现在。”
“公子……他还好吗?”
“公子很好,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行军作战一点也不成问题。”
叶莲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好。”说完又觉自己的语调沉重了些,便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问,“公子他应该已经成亲了吧?”
丁洌怔了怔,随即含笑摇头:“没有……”
叶莲“哦”了一声,也不知怎么竟有些难过,却仍笑道:“那你呢?”
丁洌被她问得一愣,颇有些尴尬地笑了一声,转而便正色摇头:“也没有……敌虏未驱,何以为家?”
叶莲颔首表示赞同,神情却渐趋凝重,牵着马默然往前走了一阵,却忽转头道:“我该回去了,丁师兄,我们就此作别吧!”
丁洌道:“今日先锋大营庆功,你不过去么?”
“不去了,人太多的地方我会不自在。”叶莲摇头,认蹬上马,待要催马离去,却又顿住,转头凝目看向丁洌,话语里含了几分求肯,“丁师兄,别跟公子说你见过我成么?”
丁洌知道她的顾虑,喟叹一声,却也只得答应她,一边却道:“你在任将军手下做事,早晚都会碰上。”
“你不说……他就不会知道。”叶莲低垂眼睫,轻语,“云将军大军所到之处,西肼人必会闻风丧胆,战事应该会很快结束……他不会有机会见到我。”
丁洌总觉她这话里有话,由不住紧张,急问:“叶莲……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莲抬眸朝他莞尔一笑:“我随便说说而已,丁师兄别多心……我走了。”说着话已兜转马头,扬鞭一挥,朝着山坡下的谷地飞驰而去。
丁洌站在那里没有动,眼看那一人一骑隐没在淡红色的斜阳中,终于消失不见,方上马返回先锋大营中。
薛棠说是庆贺,却也没闹腾的太大。丁洌回到营地时,各处已悄然无声,只中军大帐还亮着灯,帐篷上映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薛棠,他还在伏案处理军务。
丁洌将战马交给勤务兵送去马厩,在帐前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进去。
薛棠看他进来,便问:“你去哪里了,怎地才回来?庆功宴都结束了……”
丁洌笑道:“这庆功宴也太潦草了吧!”
薛棠仍埋头军务,淡笑道:“只是鼓舞士气而已,如今还不是庆功的时候。”
丁洌又将此次战役的伤亡损毁情况一一报给他听。
薛棠将之前捷书统计的数据拿出来核对一遍,大致不错,便叫来信使,命其将阵亡将士名单速报京都,方便朝中抚恤。
丁洌在旁看他一样样交代安排,心头只是犹豫,不知该不该将见到叶莲一事告诉他。有几次话到嘴边,想起叶莲的嘱托,便又咽了回去。
正自挣扎烦恼,却忽见薛棠转过头来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眸中微有质询之色:“丁师兄有话对我说?”
丁洌被他勘破心事,有几分狼狈,忙否认道:“没有没有。”
薛棠摇头轻笑,继续转回去看他案上的兵书,口里却道:“有话便说吧,闷在心里可有多难受……”
丁洌迟疑了半晌,还是没说,叹了一声却问他道:“公子不肯听从云将军安排与白梅姑娘成婚,是为什么?”
薛棠一顿,皱眉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
“公子还在惦记叶师妹是么?”
薛棠半晌不语,良久,却将手中书卷搁下,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白梅跟游利青的事,母亲她乱点鸳鸯谱便也罢了,我又岂能做那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其实白梅姑娘未必便对公子无意……”
“梅姐对我止姐弟情意,你呀,还是管好自己,别让小青跟人跑了才是正经。”
丁洌见他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便有些无可奈何,讪笑了声,道:“公子今日没见到任之水身边那位叶先生,只怕很有些失望吧?”
薛棠愣了愣,忽然眼眸一亮,反问道:“怎么?难道丁师兄见到了?”
丁洌连忙摆手,笑道:“我倒是想见,只是没那个眼缘……时候不早,将军早些安寝,末将也告退了。”
他起身朝薛棠一鞠,笑着退到帐门边,待要掀帘出去,却听薛棠道:“我知道,你一定是见过了。”
丁洌没有回他的话,一笑便走了出去。
帐帘落下来,将他一个人留在帐中。
薛棠心头忽然莫名烦乱,闭目靠在椅背上想要稳住心神,可是一闭上眼便是刀光剑影,熊熊战火映着她的脸,他一次又一次握住她的手,她却一次一次挣脱,她对他说:“小城主……你真的不用可怜我……”
丁洌今晚为什么忽然会提起她?
那位叶先生难道与她有关?
他心里有种冲动,想要即刻前往歧水大营,却终究坐着没动。静了许久,他伸手铺开宣纸,砚墨提笔在纸上乱圈乱点,想要写些什么,落笔却是女子的倩影,梳着双髻娇憨可人的小女子,那面容五官他从未画过,今日却提笔就勾了出来,已经两年多未见,她的一颦一笑却仿如就在眼前,那么生动鲜活。
待画作完成,薛棠看到画上那鲜活如生的面容,心头惊震,手中狼毫无声坠落,漆黑的墨顿时蕴开,在佳人俏丽的面颊上留下一道无法补救的污痕……
点兵
灯芯很快燃到尽处,帐篷里蓦地暗下去,书页上的字便有些模糊了。
叶莲抬手从头上拔下发簪,将灯盏里桐油泡着的那一小截棉芯拨上去一些。火焰倏尔变大,帐中再度亮起来。
就这么撑到她把那本书的最后一页看完,灯芯也已燃尽,“噼啪”一响爆个火星,继而熄灭。帐中登时一片漆黑,叶莲也不去另寻灯芯来点,将书合上,静坐于黑暗中,许久都不动一下。
黑夜像一头兽,张开黑洞洞的大口,毫不怜惜地吞噬掉她身周少的可怜的那一点宁和温暖,却将那些冰冷纷乱、血腥凄厉的记忆释放了出来。
那些忍着伤痛在黑暗里徘徊的日子。
那些屈辱难堪的日子。
那些怜悯、失望亦或是鄙薄的目光。
还有,逃亡途中最惨绝人寰的一幕。
她清楚地记得,那曾经拈花一笑的少年沉没泥沼的那个瞬间。
记得他血淋淋的断手。
也还记得,不顾自己生死,曾经两次将她护在臂膀之下的小城主。
记得那个动荡纷乱的逃亡夜,他紧握住她不肯放开的手……
就在一错身之际离别。
本以为再不会相见,却不想又会在此地重逢。
其实,她原可以不必回避,大大方方上前拜见便是,小城主同丁师兄都是好人,又怎会当着那许多人的面拆穿她?
只是……
到底做不到坦然,她知道她不行。
云淡风轻一笑,覆手间便抹去所有痕迹,她做不到。
正如背上的箭伤,终究是伤痕,纵使痊愈,风吹雨打之时也会隐隐作痛。
时不时会提醒她,那里曾经有个伤疤,她曾经有那么一段耻辱的日子。
于是记忆的闸门打开,好的坏的一起,全部堆压下来,沉重的叫她喘不过气。
还有那个孩子。
她的孩子……
猝不及防地来,又猝不及防地去。
她甚至连看那孩子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她还活着,不能不说是万幸。
幸运在山的那边并不是万丈深壑,所以留给人一线生机,却也好不到哪里去,那么陡峭的山坡,她又身怀有孕,可想而知一路滚下去的惨局。她在那时候唯一想到的便是护着孩子,下意识中身手竟变得敏捷,在乱石嶙峋的山坡上骨碌碌滚了两个圈子后,抓住了一根□在外的树根,这才没有继续滚下去。
扶中找到叶莲的时候,她还强撑着一口气,抓着那树根死活不肯让扶中带她回去。
“别带我去见他……”她说,“否则,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夫人……你伤的这么重……总要回去治伤……”
“别叫我夫人……别带我去见他……”叶莲苦苦哀求,“求求你……扶中……我不能……不能去西肼,你让我死在东宁吧!”
扶中没有让她死,也没有带她去见燕君舞,而是将她送去了附近一户山民家中。
叶莲知道,扶中不算是坏人,若不是因为两国敌对,他们也许会成为朋友。
扶中一直劝她,最终却还是只能无奈地叹惋。
孩子到底没有保住。
剧烈的身心刺激,令她早产了。阵痛与箭伤将她折磨的死去活来,后来终于不堪痛楚,晕厥了过去。
从昏迷中醒来,扶中便告诉她孩子没有了。
那是个女孩儿,因为还不足七个月,生下来便没有呼吸、心跳。
替她接生的那位大娘说,夭折的孩子会把阴气过到母亲身上,所以他们不等她醒来便将孩子送至深山之中掩埋了。
叶莲没有因此而怨恨责怪他们,她知道他们只是不想她看到死去的孩子难过伤心。
那些日子她是怎么挺过来的?
什么都比不过丧子之痛……
虎毒尚且不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