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有分寸。”
“分寸?微臣倒觉得主上已失了分寸。”
“大师父……”燕君舞轻喟一声,道:“大师父不用担心,虽然孩子的事情是个麻烦,可是叶莲总会再有身孕的,只要再生了孩子,便没什么大事。”
“主上未免想的太简单,我叫阿簮替她把过脉,阿簮说她前次生产伤了元气,体质又偏阴寒,只怕难再有孕,最起码也得调养个几年再说。那女子性子极犟,若知道思卿不是自己生的,也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主上当初就不该骗她回来。”
“……”燕君舞只是不言。
左丘立又道:“主上说带她回来另有所图……日后好借着她的声名将东宁收为己有,可微臣怎么觉得主上如今是动了真心了,主上,微臣冒死再说一句,既是心系天下,就不能太沉迷于儿女私情,主上你……”
“大师父。”燕君舞的语声微有些无奈,“您放心,我不会因为儿女私情便荒废这许多年的计划,叶莲那里……日后确有大用,待天下大定时,大师父便会知道。”
“微臣明白,联姻是么?主上娶了东宁的女英雄,两国安好,主上那时只怕便没有了将东宁变为囊中之物的心思了。”
秋夜寒凉,阵阵寒气袭来,令人不由自主哆嗦。
叶莲缩在一人多高的芭蕉树下,只觉自己冷得受不住,许久她方缓过来,从假山下面的洞子里悄无声息走至八角亭的那一头。
那边没有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上,路旁明角灯的光映照在前面那处宅院的门楣上,好大一个“药”字。
“药”字底下站着一个人,女子,极俏丽,只是眼光恶毒,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叶莲现在知道了,那日是谁在盯着她看,也只有这个人才会这么盯着自己看。
“小师妹你回来了?”
“墨菊师姐,这么巧。”
那边的女子轻轻挑了下眉,颔首:“替主上生了个女儿很得意是么?”
叶莲低眉,眼睫低垂遮住了眼眸,看不出情绪。
墨菊于是笑起来:“可惜不是你的女儿,你疼了她那么久,可她竟不是你的女儿……你那可怜的女儿是生是死,如今你全不知道,却也真是可悲。”
“你胡说。”叶莲咬牙,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喊:“那是真的,真的。”
墨菊吃吃笑道:“你真傻,被主上骗成这样,你以为主上疼你爱你?呵呵呵,爱吗?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是想利用你,东宁的女英雄,主上成全了你,不过到最后你总会成全他的是不是?主上心系天下,总有一日东宁也是他的,而你,将成为东宁的最大罪人。”
叶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脸色煞白,嘴唇不停哆嗦。
院子里忽然亮了起来,叶莲抬眼看去,便见阿簮一步步走了过来,她一直走到墨菊背后,忽然伸手,一把将墨菊拽过去,然后“啪”地一声脆响,一记耳光重重落在了墨菊脸上。
“你再敢乱说一个字……”阿簮甩了下手,定睛望住墨菊,语声虽轻却字字有力。
“师姐……”墨菊捂住脸,愤怒委屈害怕,不敢置信,“师姐你竟然为了这个东宁贱婢打我。”
阿簮冷冷抬起手,指向院外:“出去,滚回自己该去的地方。别让人再看到你,否则,谁都保不住你。”
墨菊恨恨跺脚,满眼是泪一头冲出去,叶莲很快地往旁让了一步,方没让她撞到自己。
阿簮上前拉住叶莲,神情缓和下来,上上下下打量她,似是在担心她,可叶莲却觉她是在审视自己。
“不要听墨菊的话,她是疯了,总是胡说八道。”
叶莲点头道:“没关系,我没放在心上,虽然有点不舒服。”
阿簮温颜一笑,握住她的手往房里拉:“难得你来,进来坐坐吧!”
叶莲踌躇了下,道:“我是碰巧路过。”却还是与她一道进了房内。
“最近身子如何?”阿簮给她倒了杯茶,“服了药似乎脸色好多了。”
“都是阿簮姑娘的功劳,多谢你了。”
两人说着些闲话,后来叶莲便要告辞回去,临走却又转回来,颇有些难为情地道:“阿簮姑娘,我想找你帮我件事。”
“夫人有事,但说无妨。”
叶莲吞吞吐吐道:“我想请你帮我带封信去东宁……”
“给谁?”
“薛棠。”
“哦,这个……”
叶莲忙道:“我当初答应了他要回去,如今食言,也总要让他知道……总不能让他一直等着我,我……”
阿簮为难道:“其实这没什么,你怎么不直接跟主上说,他会答应的。”
叶莲垂头道:“他是会答应,可是……我不想他生气。”
“你呀……”阿簮摇头叹气,问她,“信呢?”
“还没写,便借你的纸笔用一下可好?”
“这有什么?你只管用便是……”阿簮说着已将桌上纸墨备好。
叶莲动笔写信,却不知怎样竟将墨打翻,弄得满桌都是,桌上的纸因此全都洇湿,显然是用不得了,她甚是狼狈地给阿簮陪不是。
“你该不会是怕的?”阿簮打趣着,一边拿了抹布来擦,“不要紧,擦干净便是,这些纸都不能用了,我去拿点来。”
叶莲抢过她手里的抹布道:“那就烦劳阿簮姑娘了,这里我来就好。”
阿簮一笑,点了点头,开门去隔壁屋去拿纸张。
房门关上的瞬间,叶莲一转身便将左边柜上的那只木盒取了下来,打开迅速拿出一支熏香,照原样又放回去,跟着却拿了一标着“蚀心丹”的瓷瓶,倒了颗药丸出来,最后她却跑去右边那排柜子,一连打开好几个屉子,总算在最高那层的屉子里看到了上次思卿摆弄的那个银镯。
外面有脚步声响,她很沉着地将拿到的东西收捡入袖中。门开的一刻,她又站在了桌案前,手里拿着抹布细细抹去桌上墨渍。
她回去的不算晚,赶在了燕君舞之前。
思卿早洗干净了躺在床上,只是没见到爹娘的面,还不肯立刻入睡,仍在跟瑶娘缠磨。听到外面的侍女喊“夫人”,又一骨碌爬起来,也不披件衣服便跑了出来,伸着两手朝叶莲跑了过来。
叶莲呆了呆,眼看那粉嘟嘟的小人儿跑近,心头的抗拒悄无声息褪去,不由自主地便俯身搂住了她,去揉她可爱的小脑袋:“怎么还没有睡?”
“娘没回来啊。”思卿撅起小嘴,“爹爹也不回来,思卿睡不着。”
叶莲望着她微笑,这就是自己用尽全力去爱的孩子,可她竟然不是自己亲生的,而她亲生的那个如今却不知生死,她甚至从来没有抱过她自己的孩子。眼角有潮意,心头不知被什么割扯着,酸痛难言。
“娘,你怎么哭了?”
思卿忽然伸手抚上她脸庞,叶莲这才意识到自己落了泪,她伸指将泪水抹去,依旧笑得温柔如水:“是沙子迷了眼。”
“我给娘吹吹。”思卿说着果真便对着叶莲的眼吹了两口气。
叶莲笑着躲闪,拍拍她脑袋道:“衣服也没穿,小心着凉,快去睡吧!”
“嗯,我不,我要娘陪我睡。”思卿跺脚摆手,哼哼唧唧不肯。
“娘要去洗一下,洗干净了再来陪你。”
思卿这才罢休,跟着瑶娘回房去睡,一边回头对叶莲道:“娘快点洗啊!”
窗间有风吹入,叶莲吸了口气,将窗子拉下关紧。
拨去香炉中将要燃尽的香,换上新的熏香,却并不急着点燃。
榻上小几上有新添的热茶,她捧了一杯慢慢啜饮,桌上是一局死棋,任人绞尽脑汁,也找不到出路。
耳边隐约有人声:“叶莲……日后确有大用。”
“借她的声名,待天下大定,东宁必是我西肼的囊中之物。”
他一向便有称霸天下之心,有这样的野心有什么奇怪?
叶莲不由摇头,真傻,怎会相信他能改邪归正?怎能相信他待她是真心?他就是天下之祸,只要活着,东宁便难得安宁。这样的祸害……这样的祸害,还是,死了比较好吧?
她的心蓦然抖了一下,手伸入袖间,尚未摸到臂上那只银镯,房门“嘎”地一声,便被推了开来。
叶莲猛地一激灵,定睛望向门口那条挺拔的身影。
燕君舞走进来,看到她也是一怔,问道:“怎么还没睡?”
“等你。”
他走过来,俯身凑过来在她脸颊上亲一下,道:“莲儿,你这么好。”他的唇是温热的,可叶莲却觉得冰冷,微微哆嗦了下。
“这么有雅兴,一个人下棋?”燕君舞瞥到桌上的棋局,似乎感了兴趣,撩袍在对面盘膝坐下。
“好久没下过了,陪我下一局好么?”叶莲轻轻道。
燕君舞点头笑道:“好,就接着这残局继续?”
“嗯。”叶莲应着,探身过去打燃火折将窗边香炉中的熏香点燃,转回来时又帮燕君舞斟满热茶。
燕君舞含笑接过茶盏,谢她:“娘子越发贤惠了。”
他动了一颗棋子,可那盘棋仍没有要活的意思,叶莲抬头看看他,他也在苦思,拧着眉头,时不时会啜一口茶。
屋里香气渐渐浓郁,她的头已经开始发昏。
燕君舞也觉察了出来,忽然吸了下鼻子:“你点的这是什么香?”
叶莲轻道:“不知道,是从阿簮那里拿来的熏香。”
“闻着有点儿头昏,是不是你拿错了?”
“错了?”叶莲喃喃,呓语般道:“我总是会认错东西,便连自己的女儿都认错了,这又有什么稀奇?”
燕君舞的手蓦然一抖,竟将茶盏中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他的语声微有些发颤,“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莲静静看住他道:“思卿不是我的女儿对么?燕君舞,你怎能这么骗我?”
“不是这样。”燕君舞猛地直起身来,手肘碰到棋盘,顿时扫落数颗棋子下去,一盘棋就此毁了。
“你不用否认,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叶莲脸上的笑敛去,目光变得冰冷。“你骗我来不是因为喜欢我,而是为了你日后的大计吧!”
“叶莲……”燕君舞想要伸手去拉叶莲手臂,手伸到一半却顿住,闭目深深叹一口气,道:“思卿的事情是我不对,可我那时也是没有办法……”
“她是谁的孩子?”
燕君舞静默半晌,还是道:“她是孔颙的孩子……母亲便是那位七夫人……”
“你抢了人家的孩子来骗我。”叶莲忽觉可笑。
“没有……那位七夫人嫌弃思卿是个女孩儿,一见思卿非打即骂,我是看她可怜,又有几分像你才动了这个心思,孔颙已将她过继给我,算是我的女儿,叶莲……虽然这孩子不是你生的,可是日后我们总可以再生。”
“再生……”叶莲笑出声来,笑了一阵却忽地止住,冷冷道,“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了。”
燕君舞定眼看着她,忽似回味过来什么,蓦地探身过去,手一挥便将香炉中的熏香打灭。
“你要杀我?”他陡然伸过手来,一把揪住叶莲胸前衣襟拽了过去。
叶莲并不回避他愤怒的目光,只是望着他笑:“我是要杀了你,为了东宁的安宁,非杀不可。”他就是个祸害,祸害,只有杀了这世间才可得安稳。
“杀我,你能杀得了么?”燕君舞唇边泛起些嘲讽的笑意,“就凭那点毒香?”
“还有蚀心丹。”叶莲接口,转目望住桌上茶盏。
燕君舞皱了下眉,这才觉腹痛起来,她这是狠下了心要杀他,果然,这世上最毒不过妇人心。他微微笑了下,将她拉近些,大手扼住叶莲脖颈,慢慢收拢,一边缓声道:“蚀心丹是么?小叶莲你可真狠,可惜,阿簮那里有解药,你还是杀不了。”他忽然扬声朝门外喊,“来人……”
出声却是低弱,他这才觉手足也变得酸软。
虽没惊动屋外的人,叶莲却是吓了一跳,她不能让他在这当口逃掉,心里想着,手指已按动银镯上的机括,只听“噗”的一声,利剑霎时穿透皮肉,那是双刃剑,一头刺入他腹中,另一头自无可避免地刺入她身体里。
她还怕他跑了,只是死死抱住他不放,蚀骨的疼痛袭来,她定定望着他,眼中有泪滚下来,“滴”地落在他脸颊上。
燕君舞眼里有一丝光亮闪过,扼住叶莲脖颈的手松开,唇边泛出一抹苦笑,抬手抓住她肩头,艰难地往外推:“不要这样……走……”
叶莲只觉身体有个大洞裂开,冷风嗖嗖地往里灌,他的身体慢慢瘫软,喉中依稀发出一声低叹,想要推开她的手垂落下去,一双眼认命般地缓缓合拢。
漫天血雾中,叶莲忽然听到叮咚的琴声。
循声而去,只见满目桃花,绚烂似锦,绿树红花下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背对她在抚琴。
叶莲走过去,问他:“师父,这是什么曲子?”
他掉转头,回眸一笑,答她:“莲上君舞。”
静夜里只闻滴答声响,一声,两声,久久不绝。
房门忽然被打开,一人持烛而入,竟是墨菊。烛火跳跃,照见木榻上紧密相拥的二人,他们抱得那么紧,这世间该是再无人能将他们分开。
墨菊缓缓走过去,光线洒落到地上,殷红的一片。
血还在滴。
滴答——滴答。
“死……死了……”墨菊喃喃,一步步退后,忽然仰天大笑,“死了,他们死了。”
手中灯烛落下去,火刹那燎着低垂的锦幔,火苗立刻便窜了上去。
熊熊地,直冲九霄而去。
后记
庚子年秋夜,西肼北地瀚海王宫苑忽起大火,偌大的宫苑一夜之间焚毁大半。
瀚海王燕君舞在这场大火中尸骨无存。
同年,慕容蓑攻破悬都,燕白山自杀,因瀚海王身死,群龙无首,慕容蓑被众将加黄袍,推上皇位。
翌年春,丘山大豪强孔颙与慕容蓑反目,率军南伐。
其他门阀应声而起,西肼大乱。
年末,孔颙与东宁宁远侯会晤,东宁出兵助其平定各处叛乱。
隔年秋,西肼大部为孔颙收服。
仲冬,孔颙大败苏蛟龙于蒙山,西肼内乱至此平息。
是年,孔颙登基,改国号为鲁。
壬寅初,宁远侯废元帝孔颙,鲁国面东称臣。
甲辰立春,宁远侯凯旋回朝,帝亲至京郊迎,并进宁远侯为宁远王,加九锡。
同年九月,帝称薄德,从太师游方之表,下诏禅位宁远王,王三辞而受。改国号为夏,东宁末帝降为安乐王,迁离宫。
夏帝登基,册士族游氏女为皇后,追赐叶莲为太尉,配享太庙,谥曰武肃。异姓义女叶依依为宁安公主。
莲上君舞第3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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