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帘微卷,一个未穿吉服的太监,一身俱黑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身上的颜色与殿内的色彩和喜庆的节日气氛十分不搭。
扑通一下就跪到金龙案前嘶哑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足够让殿内前几排的人都能听清。
“皇上!张贵人……她,薨了!”
“禔儿!”只听得前排席间一贵妇高声呵斥。
话还未落,转眼间,一道身影飞奔而出,只见那软帘微摆,灌进一道冷风进来。
“把他给朕抓回来!”玄烨咬牙说道,紧扣着椅背的手已是泛白。
“喳—”
太平啊,今儿……可一点都不太平呢。
低头瞅向胸前这只赐名“太平”的鸟儿,只见莹白的宫灯下它正流转着紫金色的辉芒。
乙卯
康熙三十年辛未正月。
早,上以元旦,率诸王、贝子、公灯,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精奇尼哈番、侍卫等诣堂子行礼毕,回宫。
这说的堂子不得不提,堂子即是满洲祭神祭天的庙堂。在今天北京东城区正义路北口,目前的贵宾楼附近。每年元旦,皇帝要谒堂子。
寅时(4时左右),由礼部堂官至乾清门奏请,皇帝着礼服乘礼舆出宫。前引大臣10人,后扈大臣2人。豹尾班执枪、佩刀侍卫20人,佩弓矢侍卫20人,扈驾前往。沿途街道清扫,警戒,午门鸣钟,卤簿前导。不参加行礼的汉人百官及外藩蒙古王公台吉等,都穿朝服跪送。
寅时……在心里哈了口气,昨夜除了大阿哥那偶来的插曲之外,总的说来还是喜庆祥和的,待乾清宫安静下来,我能入眠的时候已近子时,他……自然也一样。寅时就得起来谒堂子,做个皇帝也当真辛苦。
“皇嬷嬷新年吉祥!”
“皇嬷嬷万福万安、恭贺新禧!”
盥洗罢,小七和额真、冬儿和几个小丫头堆满了笑走了进来,给我连声道喜,说着吉祥的应景话。
呵,大过年的,兰儿手中托着红绒漆盘过来,里面是一叠用来“打赏”用的“利市”。“利市”这一说法源于明朝,也有说“利事”的即是主家新年赏给下人的红包。
“什么皇嬷嬷,还是叫宛仪吧,这怪名字我不爱听。”
皇嬷嬷……皇妈妈?喜儿一直叫我妈妈,记得以前也告诉过他我的家乡话里妈妈就是额娘的意思,刚好和嬷嬷两个字同音。
唔……他想让他的儿女都唤我一声……妈妈么?
后知后觉的我突然两颊生热,心里却也不由啐道,可惜本人没这样大的福气生那么多孩子。哼!看来我不在的那十年里他可是努力勤奋地播种,做了模范园丁!
“嬷嬷不就是还是嬷嬷,又不希罕,咱们宫里头的嬷嬷还少了?喏……眼前就有一个,兰儿嬷嬷。”我笑道。
“那可不一样。昨天我们跪在后面听得一清二楚,您这皇嬷嬷呀与皇上同尊,就算是太子和贵妃娘娘也得见礼……宫里有哪个嬷嬷有咱们宛仪尊贵?”小七的小脸喜气洋洋,得意得活像被封的是她一般。
拉过一只只“利事”,塞到她们的手里,再加上我发自内心的感谢……感谢这些个亲如家人的女孩一年的辛劳。
接过红包的人立刻脸上绽出的喜悦告诉我这红包里的分量让她们十分满意。呵……现在不比康熙十三年以前了,国库日渐充裕,所以偶尔帮皇帝陛下慷慨一下,让大家皆大欢喜的事情我向来爱做。
巳时(10时左右),皇帝御御太和殿,诸王、贝勒、贝子、公等文武官员,及来朝元旦外藩贝勒、贝子、公、台吉等,朝鲜等国使臣,上庆贺元旦表。
午时(12时左右),皇帝御保和殿,赐外藩王、朝鲜国使臣、贝勒、贝子、公等,内大臣、大学士、都统、尚书、侍卫及台吉等饭。
前朝有前朝的盛宴,我们乾清宫也有自己的乐趣。
已时三刻,去给宁寿宫请安后,皇太后处赏了两大盘吉祥饽饽(饺子)、奶茶、和四品拉拉菜给一并带回宫里。在殿内的合起来的六张楠木矮桌上摆上煮饽饽和拉拉膳热锅,和几品皇帝给差人送来的珐琅碗菜五品、鹿尾酱一品、碎剽野鸡一品(金饯碗)、攒盘肉一品(金盘)、年糕一品,再加上点心什么的已是摆满了6张大桌。
冬儿吃到了“吉利”,(吉祥饽饽里其中一个饽饽内包小银锞,放在表面,吃到则吉利)几个丫头顿时拿她打趣。
“看来果真有人急着嫁出去了,大家看这‘吉利’就她吃都到了。”
“胡说什么啊,我给宛仪说了要和兰嬷嬷一样在宫里陪她呢,有这样好的主子是冬儿修来的福气!这个福气才是真正的吉利。”
冬儿微涨红了脸,转口道。一眼瞥见这丫头眉稍眼角微露的怅意……呵呵,看来言不由心。
“冬儿,我记得你提过那个凌柱……是你什么人?在朝为官么?京籍?”给她夹了块软软的樱桃酱年糕在她碗里,对她我总是多一分怜惜。她……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回宛仪,他……是我表兄,镶黄旗人,是五品典仪官。”见她的脸已是红似晚霞,我心中暗笑。
“典仪官啊……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忙不忙闲不闲的,恐怕晋升难望。这样吧回头我给皇上说说,看地方上有什么补缺,瞅个机会下放了他去历练个几年回来,好好出点什么成绩来,这样只怕是比呆在京城熬资历、论辈分的晋升来的快。”
“啊—”她飞快地抬起头来看我,看我脸色并无玩笑之意,眼神一瞬,低睑道:“谢宛仪恩典。”
呵……虽是道谢,听起来可并不怎么开心。
女孩啊……心事不难猜,我瞅着她的侧影笑,笑得就像只偷吃了老鼠的猫。
殿内,靠墙立着的那哥窑的冰纹大瓮瓶里插着的一只古朴苍劲的双色春梅,红红白白的粉色花朵正绽出一丝丝的馥郁,幽甜似蜜、甘纯如泉……春天到了。
“额真,你是怎么去的蒙古?”我手里捏着两张素宣的小签,嗯,准确的说是一封信,一封安顺刚拿给我的未封口的信。
“全公公给我了出宫的铜符。”她楞了下说道,许是没想到我怎么突然问起这茬。
“除了腰牌,你应该还缺样东西吧?比如出宫的……理由?”
“是的,慧妃给了我一道出宫办差的谕旨。”
果然……是那咸福宫的主子。
我抖开信笺又把那娟秀却又显得有些匆忙潦草的字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她这是什么意思呢?
随即把这信纸揉成一团,她提及那道帮额真出宫的谕旨无非是要我知道这份人情,这份情我会领!
不过,如果想靠这点人情却伤害另外一个人,哪怕是借保护儿子的母亲名义……她却不知道我同样也是一个母亲。
把那团纸狠狠撕碎,我不信!她说的我一句也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玄烨……我不相信你会做那样的事,更不信我们的儿子会是那样的人!
雕梁双凤舞,
画栋六龙飞。
崇高惟在德,
壮丽岂为威。
这是康熙皇帝为昭仁殿写的赞诗。如今这首诗被拓了下来镌刻在金丝楠木制成的挂屏,高挂在昭仁殿匾额的两侧。
字是好字,深得董体精髓,字体银勾铁划,苍劲有力;布局疏朗匀称,行云流水。
那诗嘛……作为一个世代公务员干部家庭出生的政治工作者来说也还算不错啦。
嗯,不能算差,犹自记得当年选秀时,皇帝陛下为某人捉刀的七律获得的评价不算差,“尚可”而已。
小九子打起了软帘,让我捧着沉甸甸的托盘……盛着一碟切好的南方新贡来的蜜瓜,和他最爱喝的奶茶,(浙江产的黄茶等,用奶油、牛奶加盐熬制而成)施然进入这间专属于皇帝的书房兼午休室。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木瓜)
转过头去,见他仍眯着眼睛假寐……小九子不是说他醒了么,再说睡着的人定不会吟诗。便瞧也不瞧他,把托盘轻搁在软榻旁的小几上,给他的白玉杯里倒满温热的奶茶。
都归置好后,向榻上那颀长的身影看去……
他酒醒的脸已褪去午后的潮红,惟见微微半张的星眸残留的些许疲倦,心疼地抚上他的脸。
他呀……昨晚没睡到两个时辰,今日谒完堂子又要赐宴,作为帝国的皇帝,定是推诿不过又饮了不少酒。平日里饮食虽然他几乎滴酒不沾,但喝起来倒也是能喝不少,起码我就没见他怎么醉过,不过今日一回来就扎进昭仁殿小睡醒酒之举,这一年到头也难得发生一次。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诗经?木瓜)他笑着低喃。
不是为了回报,我是想终身和你相好啊!是这个意思么?
瞅着他那双带笑的温润的眼眸,那清冽透彻的眼神是那样的干净,纯得不带任何杂念,就像一个无害的孩童,这模样和往常不一样唉……
他是醒了还是没醒?今天怎么甜言蜜语起来,反常得紧,心念一动,那就试试……到底是真醒还是假醒。
“不要你的琼瑶、琼琚,那些个俗物珠光宝气的东西本姑娘已经不希罕了。烨儿啊,告诉姑姑这个‘太平’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不好?”温温软软地对着他说道。
“没小没大,还想做我姑姑?下辈子都不太可能了。”这人一个翻身坐起,拿过一块瓜肉吃了两口,“嗯,真甜。”又就势把我拖了过去塞进我嘴里一块.
嗯……甜而不腻,清软香绵,清香的味道很是爽口。
“什么没小没大,不知道是哪个小屁孩叫我姑姑叫了十几年。”嘴里包着瓜肉,我不甘地嘟哝着。
“你叫我小……什么?你还把我当……”
后面两个字偏不说出,这男人鼻子里哼道,瞪着眼睛看来,那凌厉的眼神让我好害怕哦……害怕得让我快笑了出来。这一招可以拿去朝堂吓唬别人,不过对我嘛……不也就是个凡人,偶尔会使性子,比如现在……
“你自然不是小孩。”
我慢条斯理的答道,特地在最后两个字加了重音,听他又一声冷哼,我认真地说:“某人小时候皮肤软软嫩嫩,哪像现在摸起来粗砺。”我拉起他的手掌看得仔细。
“软软嫩嫩……还是男人的手么!”他嗤之以鼻。
“某人小时候的身子总是带着奶香,不像现在……酒臭烘烘。”我皱了下鼻子表达不满。
“夫人,知道你不喜酒,我素来不沾。但今日是国宴,推诿不过……躲在这里醒酒,是怕回西暖阁弄得一屋子酒气让你不快。”
把鼻子凑近他的鼻子、嘴唇……是还带着些酒味,还夹杂着一股能蛊惑我心神的味道……属于他的。
他斜倚榻上,让我轻靠在他胸前,微闭上眼睛去倾听耳下他规律有力的一下下心跳……心中仿佛有种东西在悄无声息的融化。
等我回过神来,已是一个时辰以后。
窗外,唏唏嗦嗦地飘了一下午雪沫子,细细密密地包住殿外翘起的峥嵘角檐,阳光下逐渐凝成一条条冰棱子倒挂下来,衬着西下的晚霞,流光溢彩,剔透晶莹。
本在床上小寐的他却换成了我,推开身上搭着一条薄裘毯子……唉,我还有重要的事要问他呢。
“沙沙”,他的指甲掐奏折做记号的声音从屏风西侧传来。见他嘴唇轻抿,眉心微皱。
这人的习惯从小到大也未曾改变,比如不爱用笔去勾画折子却偏爱用手指甲去掐,不过这代表着他对这所奏之事已相当恼火,今日是哪位没长眼睛的臣子倒霉?
外面传来小九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像是有人这个时候要来觐见。
“宣!”玄烨犹疑了下,轻轻地走出里室到了外进间。
礼部的某臣和两位大学士在外面絮絮叨叨地和皇帝商量着太庙祝版的事情,虽然声不大,但是足以驱走我的睡意。睡不着了,索性趿上鞋。
里间的宫人见我起了准备过来侍侯,我嘘声指了下外头,她识趣地退了下去。
他刚才在为什么烦心呢?案上摆着几封折子,能让节日的皇帝亲阅的事应该不是小事……
翻了两下就看到了那封被他掐出好多指甲印记的奏折,先不去看那所奏之事,去看后面皇帝的鲜红朱批,那墨迹都还未全然干透,定是他烦恼的那封折子。
朱批:“应即密传旨交彼严加管束,毋令滋事,亦不必张扬,若伊等不安静,即交内府秘密关押。
竟是一份秘折了,什么事情如此秘密?这朱批让我实在好奇,待我细细把那密折阅来……
天……难道慧妃说的都是真的!
眼前一片黑云罩来,腿软得竟是站立不住,颓然滑坐下来。
许是听到里面的动静,他很快的把那几位官员打发走后快步进来,见我手上的捏着的那份折子……顿时了然。
“本不想让你知道的,怕你担心……”他语气懊恼,带着一份担忧。
“竟然是真的,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他才多大!才17岁的孩子……”
胤礽……怎么会是同性恋呢!我的儿子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恶癖呢!在这个尊儒的时代,他的行为怎么能为人之君呢?他才17岁啊……难道注定他做不了太子的原因竟然就是这个?
眼泪顿时无法控制,俯在他胸前默默地哭泣。
“和他有染的那几个人,我都秘密做了处理,你放心,我们的儿子必定是我大清下一个皇帝。我已经查实是别人勾引他的,这个事情我压了下去,没事的。”他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安慰。
我难过的却并不是太子这个身份是不是我的儿子,却也说不出来,心里只觉得堵着一团上不上下不下的闷气。因为我知道,也许这仅仅只是第一步,胤礽的命运与他父亲的计划第一步偏离……
历史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从我脚下一步一步走出的脚印,居然还是脱离不了历史早已注定的轨道痕迹么,不管你怎么努力,哪怕是一位主宰天下的皇帝。
“他……是什么时候染上的这个毛病?”我轻叹,问得有气无力。
“你别担心,即刻给他大婚,有了女人就会好的,我像他那么大都有喜儿了。”
是吗……他的坚定,也似感染了我,心口不再那么气闷。
顿时又想起另外那件重要的事……慧妃信上说的两件,一件关于儿子的已成了事实,我不希望那另外一件关于这老子的也是真的!
“烨儿,张如妍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我定定地看着他,肯定不是他干的……后世给他的封号是仁皇帝,以仁义为道的他怎么会对那人落井下石,据我对他的了解,这也不是他的行事风格,除非……
“有关系。”他坦然与我相视。
“啊!”我顿时楞住,心中有块被小心圈固起来的东西一片一片轰然倒塌。
“她选这个时候自杀定是恨我至极,怎么会没有干系?”他冷然说道,眼内一片萧杀。
我却松了好大一口气,不是他杀的!我说嘛,我怎么会错看我的相公。
“今日你去皇太后那请安,慧妃有给你带话?”
“嗯,她让安顺带来一封信给我。”
这个宫里果然到处都是他耳朵,我对他而言就宛如一张白纸,没有丁点儿秘密可言……有他这样的紧密“关心”,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人虽不是我杀的,可是那内务府报讯的小太监却是我故意召进乾清宫的。”
“为什么?”这大过节的,让那人进来宣布某人死讯不是让大家添堵?
“试探一个人的反应而已。”他脸色一沉又道:“难道只准我的儿子有丑闻,她的儿子就能好过胤礽?”
这番话听得我瞠目结舌,大阿哥也是他儿子,他也真偏心的可以了……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人知道胤禔和皇帝的贵人有染,他何苦要自暴家丑?
细想,倒也明白了些……太子有龙阳之癖既然连慧妃都知晓,那自然是已经有人议论过了。也许正有人拿这个为由要动摇胤礽的东宫之位。
其他皇子都还幼小,目前年长又有军功在身的自然是第一顺位继承人大阿哥,慧妃找我无非是寻求我的加盟,再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上再踢上一脚。
可惜她错了,就像赛跑,方向一开始就搞错了……注定到不了终点。
不过,就算方向对了,她的儿子也不会赢。
因为……赛跑的裁判是偏心的皇帝!
因为……其中一个选手是我儿子!
如月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春二月,丁巳,太和殿工成。
代表至尊皇权的金銮殿——这张大清的脸面工程终于完美竣工。
一改明代太和殿原本宽九间、纵深五间带有挑檐外廊,寓意“九五之尊”的格局,变成了十一间,并封闭了左右挑檐下的廊子还增加了一道防火墙。呵……摒弃了宫廷素来尊奉的“九五之尊”不用,他的确是一位不讲花架子,比较务实的实践派皇帝。
这年的三月十八万寿节,皇上陛下圣寿在修葺一新的太和殿庆贺,新宫殿落成的吉祥加上圣寿的喜庆造就了一场连锁性的举国欢庆。宫中的酒宴自十八一直开到月末整整十二日……虽然累,但是这欢庆的理由,让人无法拒绝。
六月丁酉,策封皇太子胤礽妃石氏。
石氏名青,三等伯石文炳之女,老姓瓜尔佳,祖父华善为豫亲王多铎婿,授和硕额附。这个世家贵胄后代的名门淑女,宫里多次宴会我都有见过,印象中这丫头端庄娴静的,眉目清秀,举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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