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百年无时无刻不在想,到底是什么时候你遇到的这些事,到底是什么时候你打算叛出蓬莱,到底是哪一晚你回了青岚城,到底是哪一刻你恨上了鲛族。
她任由热泪滚过脸颊:我后悔了三万个日夜,后悔为什么我当初为什么没能发现你的心结,后悔我为什么没有阻止你。要是我早一点发现,要是我她越说越绝望,喉间猛地涌出鲜血,止住了所有话。
扶光宋归尘脸色一白,想要走过去。
可是薛扶光已经擦去嘴边的血,剑破长空,剑尖直指着他,逼得他不得靠近。
宋归尘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她猩红含泪的眼眸。只觉得那眼神如刀刃,一点一点将他所有的伪装粉碎。那些谦润、温柔、从容的表象纷纷瓦解,露出一个苍白脆弱的灵魂,疲惫无措地站在天地间。
他藏在紫衫袖中的手指颤抖,恨不得用思凡剑自残去缓解现在心中的酸涩痛楚,沉默很久,僵硬地笑了下说:你没必要为我哭。
薛扶光静静看着他,凄凉一笑,开口:宋归尘,这一百年,我都在后悔,我身为你的妻子,却从来没了解过你,从来没猜透过你的想法。
这世间,原来至亲至疏真是夫妻。
百年前你连同楚皇,连同珠玑,在神宫布下诛神大阵,最后,你们谁赢了吗?
薛扶光泪痕干涸在脸上,讽刺地笑起来:楚皇暴毙,珠玑不得好死,鲛族百年流离,入神宫的所有人身受诅咒你呢?你又赢了吗?你想报仇,想护天下太平,结果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你拿走蓬莱之灵,让蓬莱失去保护被烈火焚烧殆尽。师父死不瞑目,流光长生被珠玑所害,转世都不得安宁。百年后你又害得夏青魂飞魄散。
最后这几句话说完,她眼中红色加深,浓得好像能滴出血。
她牙齿发抖,笑起来。
你赢了吗宋归尘。哈,什么都是代价贪婪的代价,杀戮的代价,诛神的代价。
宋归尘安静看着她,没说话。
薛扶光的手骨节发白,颤抖握着剑:你以为鲛族占城为王是坏事吗?
如果不是当年上清派对大部分鲛族有恩如果不是
后面的话,她已经气血翻涌,难受地说不出来了。如果不是鲛族顾念上清派的恩情,这天下早就乱得无法掌控。
宋归尘眼眸满是哀伤,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缓缓笑了下说:扶光,谢谢你。
算起来,你们每个人,都是被我牵连入世的。
他脸色墨发披散,紫衫飞扬,气质通透温和,苍白的脸上唇角慢慢溢出鲜血来。
薛扶光身躯战栗了一下,手中的剑慢慢消散,轻薄的剑化为草叶融于天地。
宋归尘轻声说:我本来是想来东洲救下那些修士的,没想到你在,那应该不用担心了。
他听完寇星华的话,便知道川溪城之事是鲛族的计谋。
入魔后他早就存了自杀的心思,不愿留下再祸害这个被他拖累的人间。
只想着,死前顺便将东洲剿灭,也算是为人族做一件好事。没想到,最后居然还是在执迷不悟
你说得对,我不该执迷不悟,继续造杀孽。
宋归尘苍白地勾起唇角。
他体内真气四蹿,深紫色的魔气流动周身。
魔魇在试图控制他的身躯、控制他的思维,蛊惑他去杀人。
脑海中有无数个声音在怒吼在大喊,搅得他脑袋炸开
鲛人猖狂大笑,老者轻轻哼唱,他的亲人在锅里尖叫求救,痛哭流涕。
火柴烧得噼啪响,锅炉里滚水沸腾。
古古怪,怪怪古
救我!归尘救我!
小兄弟,来不来一碗肉汤?
猪羊炕上坐,六亲锅里煮
归尘!!
那些撕心裂肺的吼叫掀开经年累月结痂的伤口。
宋归尘感觉一阵冷一阵热,砭骨的冷、灼魂的热,他视野模糊,抬头望着天。
后知后觉天地为炉,阴阳为炭,这万丈红尘中谁都在锅里煮。
宋归尘轻轻地笑了下,眼中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压下,重新看向薛扶光,温柔像一泓春水:扶光,你别后悔了对不起,扶光,我错了,现在我来后悔吧。
薛扶光脸色白如纸,死死看着她。
宋归尘说:该悔恨的是我,对不起。当初帝后把你交给我,是想让我好好宠着你一生的。谁料你这一生所有的劫难,都来自于我,对不起。
他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因为心像被挖出去,空茫茫一片,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我若是早知你这一百年都在后悔。他漆黑的眼珠子望着她,声音很轻,苍白笑着认真道:我当初一定、一定不会说不悔。
扶光,对不起。
薛扶光身躯晃了下,凝在眼中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每一个剑修修道到最后,和剑都会合二为一,思凡剑也会随他一同毁灭。
他马上要失控成为魔头,也没了活下去的必要。
宋归尘嘴角的血越流越多,后面是眼睛,是耳朵,是七窍。他一辈子衣不染尘,光风霁月,一时间有些不习惯这样狼狈的样子,下意识去擦。
可是看向薛扶光,又淡淡一哂,缓缓放下了手。
他什么狼狈的样子没被她见过呢他们青梅竹马,相识于微时,她见过他所有幼稚、委屈、糟糕的时候。
那么多年的恩怨纠缠,硝烟燃到最后,他临死前想起的居然不是青岚城、也不是经世殿,不是所有关于恨的执念。
只想起,当年天崩地坼之时血阵中央。那个白发神明冷冷望过来的一眼,疏冷讥诮,定下了百年前每个人的死局。如若不是夏青,或许这真的是无解的轮回。
又想起,四月桃花送春水,成亲那日他紧张的手心发汗一直抖,薛扶光憋着笑,从嫁衣之下恶作剧地戳了他一下。他恼羞成怒,想要甩开手,却被她温柔地重新握住。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
薛扶光看着他走火入魔,看着他自杀城前。
脸上还有泪痕,却缓缓闭眼,一句话都没说。
城门外。
卫流光瞪大了眼,一个不字涌到嘴边,刚想张嘴,却被傅长生轻轻拉过来。
傅长生脸色苍白,朝他疲惫地摇了下头。
卫流光眼中泛着血丝,嘴唇抖动,也把话咽了回去。
蓬莱的事薛扶光都没和他们仔细说,可他们也能猜出一些大概。那种师门间的羁绊,纵是轮回转世百年也不会消磨。
他,傅长生,夏青,每个人都是如此。他在陵光长大,却从未见过这位大祭司,只知道自己出生时,大祭司专门来了一趟,赐予他祝福赐予了他二十年陵光纵横长街无忧无虑的岁月。
卫念笙呆呆地睁大清澈眼眸,张嘴:大祭司他在干什么?
他在毁剑自杀。
有人在旁边回答了她。
卫念笙骤然抬眼:毁剑自杀?她回过头,却愣住了,回答她的不是卫流光,也不是上清派任何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一个好看得让她一瞬间心悸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