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纵要儿臣的命,儿臣亦不认此罪!四弟从小长到大,身上哪点像父皇?!亦不能怪内宮有人传他非父皇亲生……!”
不等里面皇帝发怒,在外面站着的他已是一腔怒血涌至头顶,险些将怀中食盒砸在地上。
怒极失智,他咬着牙步上前一步,欲直接闯入内殿。
可他的肩膀却被人有力地握定,叫他无法再进半步。
“四殿下。”文乙的声音自他身后低低地传来,“莫要做傻事。不然,死的必定是殿下。”
……
文乙一路行至昌庆宫外,远远地,便看见了卓少炎。
她正独自一人坐在殿阶上,饶有兴致地望向殿外西北角。那里不知从何处来了两只赤顶乌尾的鹤,一雌一雄,眼下正旁若无人地在雪地中展翅啄闹。
文乙隔着一段距离,将她仔细地打量半晌,才继续向她走近。
待到离她十余步处,卓少炎才注意到他的到来。她转向他的目光变得冷且静,审慎而防御。她虽一动未动,然周身气质却于一霎之间形若锋利兵刃。
“英王殿下。”文乙站定,向她行礼,“小臣姓文名乙,从前侍奉先帝,如今侍奉陛下。小臣奉王爷之命,来问问殿下晚膳想吃些什么菜。”
卓少炎目中的冷意被无声地消去。她站起身,虽没笑,但神色已变得柔和许多:“原来是文总管。我尝听炳靖提起总管过去在宫中对他的诸多照拂。”
“不敢。”文乙微微笑着,“殿下这几日在宫中若有事,可直接派人来找小臣。王爷如此心爱殿下,小臣必要保证殿下在宫中一切顺心。”
卓少炎此时方露出笑意。她的脸颊泛起些许微红,道:“炳靖疼我,倒叫文总管见笑了。”
文乙看着她:“想必英王殿下亦颇心疼王爷,才叫王爷如此放心不下。”
卓少炎虽有些赧然,却抿唇一笑,大方道:“我的确心爱炳靖,不弱他对我情意一分。”
文乙笑了一笑。他那笑中含着些许惋怜之意。然后他又步近她些许,道:“英王殿下赤心坦荡,王爷能得殿下倾心相许,是王爷的福气。然而小臣不知,殿下是否会一直像此刻这般心爱王爷?”
卓少炎闻言,脸上的笑淡了些:“总管何意?不妨直言。”
文乙缓缓道:“倘若小臣说:自建初十五年至今,大晋先帝、昌王、易王之死,皆是王爷所为;大晋朝中文臣武将,凡是不尊、不服王爷之辈,莫论忠佞,盖难活命;当年云麟军北伐,大晋四座重城兵败陷落,连累五万晋俘为平军残杀,此事亦是王爷蓄意所致……殿下会作何感想?”
“倘若王爷是这样一个男人,殿下仍然会像此刻这般心爱他么?”
……
“倘若她果真如大平成王所评价一般,你仍然要为了她,去与成王做这样一笔交易?!连正旦朝会都不顾,立刻就要南回晋煕郡?!四弟,你糊涂了!”
永仁元年末,昌庆宫外风雪交加,戚炳瑜匆匆追出殿外,试图劝阻戚炳靖的一意孤行。仓促之间,她连外氅都未披,立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文乙捧着衣物紧跟出来,替她罩上,然后默声站在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一道望向戚炳靖的背影。
戚炳靖闻声回首,于风雪之中对上她的急切的眼神。
她对着他,一字一句道:“她性贪如狼,无情,背义,这样一个女人,你连面都未见过,竟然为之所动?”
茫茫大雪之中,戚炳靖被扑面而来的寒风骤雪模糊了容色。
透过层层雪雾,文乙听见他亦是一字一句地回答道:“这样一个女人,正该配我。”紧接着,他又道了句:“正如我在皇姊眼里,亦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东西。不是么?”
戚炳瑜怔住,嘴唇颤了颤,脸色亦怒亦悔,却终未说出话来。
漫天雪片很快便将戚炳靖大步离去的身影遮盖得严严实实,叫人不再能看得清。他留在这风雪之中的话音,足够坚定,足够无畏。
一如他对想要拥有她的决意。
……
直到晚膳时分,戚炳靖才回到昌庆宫。
他的手中拎着一个精巧的小竹筐,里面装着一只以冰雕刻成的、栩栩如生的小兔。他走近卓少炎身前,像是献宝一般地将那只小冰兔递到她面前,微微笑道:“早前弄坏了你送我的雪球,便拿这个来赔,如何?”
然而他的这一举动并未讨到她的欢心。
卓少炎轻轻看了一眼那小兔,又抬眼看向他。
一触上她的目光,戚炳靖不禁皱了皱眉。他将竹筐随手搁在案上,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问说:“少炎。出了何事?”
她脸上的皮肤冰冰凉凉,一如她的声音:“昨夜在长宁大长公主府上,我偶见周将军自公主久处之画室中出来,脸色甚是难看,更似流过泪。”
戚炳靖的脸色暗下去一层。
她素来不是个喜欢打听旁人私事的性子,此时提起这个,必有其因。
她继续道:“似周将军这般硬骨铮铮的男儿,何事会令他如此无力,如此伤心?我一时之间,只能想到当初为了李惟巽而不惜下跪求我的江豫燃。
“但周将军毕竟不是江豫燃,长宁大长公主更不是李惟巽。又有何故能致周将军如此?”
卓少炎并未指望他回答。她看着他,唤他道:“炳靖。”
戚炳靖沉沉应道:“嗯。”
她问道:“你杀过多少人?”
他抬眼,盯住她。
她道:“我不在乎你杀过多少人。论手上沾过的血,我又能少到哪里去?我在乎的是你为何要杀人。是为安家国之宁,还是为足一己之欲?”
他不语,只一径盯着她的眼,似乎想要从她的眼中窥见她的一颗心。
她因他长久的沉默而轻轻笑了,虽然那笑中并没有丝毫的笑意。她道:“当初你同我陈兵大平京畿,我曾问过你:皇城中的那一个帝位,为无数人所觊觎;为无数人所觊觎之物,你为何不图?当时你说,待此事平,你讲给我听。然而现在,我已不需你讲给我听了。”
她站起身,直视他暗黑无光的双眼,声音愈发冷下去:“你从来不是不图这江山。只不过你图的,不是这姓戚的江山。你杀过的人、手上沾过的血,皆是为了你自己的欲念。我说的,对不对?”
话至最后,她的声音在无法克制地轻轻颤抖。
这颤抖之中,蕴含着无穷无边的不信,失望,愤怒,痛心。
她曾经以为,他与她是同一类人。他是如此懂她,她怀抱着什么样的心念与志向,她拼尽所有是为了什么,他统统懂得。他用这一份懂得,让她心甘情愿地将一颗心交到了他的手上。
可她今时方知,他与她,从来不是同一类人。他双眼所望的方向,从来都与她不同。
他对她的那一份懂得,是仰望,亦是悲悯。
显得多么讽刺,又显得多么残忍。
戚炳靖无声地看着她。
有寒风忽自平地起,有暴雪忽自天上降。
不过前后一刹那。
她的容颜已被兜入这寒风暴雪之中。
她离他慢慢远去,她回到了那座遥可不触的城墙上,于这风雪之中,他看不清她是什么模样。
他耗尽心血焐热的、小心捧握在手中的、百般呵护着的这颗心,在他眼前渐渐冷却,重新被她埋入冰雪之中。
他的面庞亦被这风雪覆上了一层重重寒霜。
从始至终,他未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漠然一笑,问说:“少炎。你还疼我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