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纪若尘离去后,紫阳真人皱眉道:“此事着实有些蹊跷,还请各位共同议议。”
片刻之后,八位真人即在太上道德宫云烟阁中安坐。玉玄真人首先道:“依若尘所言,那男子所捉的乃是一头九线云狸。此狸多有所见,并无多少特殊之处,实不知那人捉来何用。”
紫云真人插道:“玉玄真人所言不差,九线云狸既不能入药,也不能炼器,实在是不堪大用。”
玉玄真人面色一寒,狠狠地盯了紫云真人一眼,重重哼了一声。紫云真人只作未见。
太微真人道:“九线云狸也就罢了,不过若尘说在那人身上看到两张面孔,依若尘描述,前一张我道德宗中并无此人,后一张倒与伯阳师侄十分相似。但伯阳师侄刚刚正与我弈棋,怎可能分身至丹元宫中陷害若尘?”
紫阳真人道:“依太微真人之意,此乃若尘编出来的故事了?”
太微真人道:“若尘倒是从不曾向我们说过谎,只是一来此事突如其来,未免太巧;二来那人又不下手杀害若尘,若说他能够看破守真真人布下的三洞飞玄阵,也有些难以置信。三来我看若尘望向怀素的眼神实在是炽热之极,当中怕是有些不妥。”
太隐真人哼了一声,道:“如依你所言,若尘又怎会分毫不错地说出俯仰两宜大法来?此法要上清境界真元才能施展,在座真人当中,可没人传过他这门道法吧?”
太微真人道:“若尘灵觉是极佳的,然则俯仰两宜大法幻相下即是本相,若尘所说的本相是伯阳师侄,这又怎么可能?他道藏读得颇多,偶尔看到大法的修炼之法,也不是全无可能。”
太隐真人冷道:“俯仰两宜大法就只能有一重幻相吗?我们几个老东西抱残守缺,不思进取,无法将俯仰两宜大法推陈出新,难道别人就一定做不到?依我看,若尘所言非但是真,而且这人处心积虑潜伏我宗多年,必有大图谋。我宗若不改变广招门徒局面,那今后还不知有多少人会混了进来。至于若尘爱看哪个女子,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又理它作甚?”
太微真人双眉倒竖,立时就要发作。
紫阳真人见了,咳嗽一声,插道:“两位真人不必争执。依我看,那人既然能修出两重幻相,将若尘骗了过去,我们在当场又没寻到任何蛛丝马迹,那急切之间肯定寻不出他来,此事不妨先放一放。至于广招门徒一事,乃是我宗前代祖师所遗古法,改动也有不妥。其实混进一二妖邪也不打紧,反正我宗历年来安插在别派别宗的人也有不少,一进一出,乃合天道。当前时局不稳,我宗两桩大事,第一件自然是紫微掌教顺利飞升,这第二件就是佑护若尘,直至他羽化飞升那一日。这两件大事若是成了,我宗领袖天下,自是当仁不让。所以其它小事都可暂放一边。若尘血气方刚,不要说此次乃是受人陷害,就是真犯了什么错,我看也不打紧。玉玄真人,回头你须得好生叮嘱怀素,让她务要守口如瓶,今晚之事不能透了一字出去。”
玉玄真人若有所思,点头应了。
太隐真人冷笑一声,离座而起,道:“我怎就不知领袖天下能有什么好处,值得这般处心积虑?大道盛极而衰,我宗纵慑服了天下,又能守得几年?”
说罢,他袍袖一拂,自行离去。诸真人都有些尴尬,皆默然离去。
月色之下,纪若尘心事重重,急匆匆地向太常宫行去。他腰骨断后初合,此刻已行动如常,仅仅是有些隐痛而已。紫云真人之药,灵验如斯。
此时前方云生雾起,含烟迎面行来。
纪若尘当即停下脚步,疑惑问道:“含烟?你不是正在闭关清修吗?”
含烟在纪若尘面前盈盈立定,浅笑道:“我刚刚出关,出来走走,就遇上了若尘师兄。”
纪若尘笑道:“这么巧啊……”只是他刚刚受过惊,笑得实有些勉强。
含烟嘴角唇边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地道:“天下巧事本多。想这丹元宫如此之大,若尘师兄迷了路后,刚好走到女弟子居处,这又是何等巧法?”
说罢,她与纪若尘擦肩而过,悄然远去,那一片烟云,渐与夜雾融为一体。
纪若尘立于原地,只如被一盆冰水淋过。
正文 章十二 天恸
蜀地多灵秀。在中央一片千里沃野周围,也不知有多少灵山秀水。
巍巍青城,虽与西玄山同列洞天福地,然则山清水灵,云雾缭绕,又与西玄山苍茫雄浑大有不同。传说中青城山中有仙人出没,只是谷深山险,虫兽众多,那些寻常百姓哪有此等本领进山寻访仙踪?纵是有那一二艺高胆大的,进了青城山后,也都是皆无音讯。一来二去,青城山周围百姓就不敢再妄入深山,逢年过节时分,祭祀者也日渐多了起来。只是有祭山神土地的,有祭游仙散人的,也有祭山魈鬼魅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青城山周既然仙道之风日盛,也就出了许多游走的和尚道士,皆自称有大法力,愿受人钱财,与人消灾。愚夫迂妇们难知真伪,见了那相貌堂堂的,心下就先信了三分,与些辛苦铜钱,好换回一些心安。
这年入冬时分,青城山忽然铅云汇聚,狂风大作,随后一声霹雳,声传数百里。有那住在山脚、入山砍柴的樵夫看见无数紫雷落于青城山深处,其广若林,其威如涛,当即吓得飞奔出山。此后山周之民越发相信山中确有神仙居住。也有那懂得一点风水皮毛的,高谈阔论,说此乃妖精出世、天下将乱之象。
青城山山中有山,于那人迹罕至之处,另有一处洞天福地。此地终年云霞掩映,飞泉漱石,奇花星罗,碧树长青。这才是道书所载真正的青城福地。
青城山势清奇险峻,但于绝处总有一线生机,暗合大道缺一,往复不休之意。山峰上座落着好大一片道观,碧瓦青墙,与山色浑然一体,一望而有出尘之意。这一座道观,即是正道三大支柱之一,名动天下的青墟宫。
青城山天降紫雷,恰好落在了青墟宫上。青墟宫引以为傲的护宫灵宝大阵在紫雷前全无作用,被击毁了好大一片房屋道观。好在毁去的都是西北角偏殿厢房,并未造成太大的灾祸,但也有不少年轻弟子伤亡。一时间青墟宫中扑火的扑火,救人的救人,忙了个一塌糊涂。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一个中年道人从火场中钻出,向负手立于阶上、飘然若仙的几位真人行礼道:“回秉真人,天火已被扑灭。初步清点之下,我宫共伤弟子九人,死一人,皆是初入宫门不久的年轻弟子。还请真人施展手段,救治则个。”
此时十余位道士已将九伤一死共十位年轻道士从火场中抬出,整齐摆放在阶前。十八级玉阶之顶,共立着七位有道真人。他们皆负手垂目,一副天地崩于前而不动色的模样,就如死伤的非是本宫弟子一般。
听得那中年道人秉告,左首一位满面紫气的老道缓缓张开双目,道:“道净,区区小事,你就如此沉不住气,于你上皇金录的修为非是好事。”
道净慌忙认错后,那真人方道:“将他抬入三花殿,待我为他收魂锁魄,重续生机!”
尽管刚刚被那真人斥责过,但道净仍然明显松了一口气,忙指挥四个小道士抬着那满身焦黑、已然断气的弟子跟着真人向三花殿而去。他又让一众小道士将受伤的弟子抬去丹房,安排了几个精于医术丹鼎的道士为他们诊治,这才顾得上擦擦额头的汗水。
青墟宫上上下下,无不飘逸如仙,举止进退有度,纵是扑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这中年道士是个例外,他生得高大魁梧,面有油光,可谓相貌堂堂。只是这样一条大汉,却是与青墟宫空灵出尘的气息格格不入。
道净道行深厚,在宫中职司也不低,这番救人他是总司,却总是冲在最前,结果弄了个灰头土脸。满面黑灰再被汗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说不出的狼狈,此番再用衣袖一擦,更是一塌糊涂。他上前回话时,真人们有的就隐隐皱起眉来。
道净似是浑然不觉,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来要盘点器物损失,火场要明日才来得及清理……”
他尚未说完,火场中一名年轻弟子忽然叫道:“道净师叔,这还有一个人!”
道净大吃一惊,叫道:“还有一个人?怎么可能,我明明已通查过一遍的!快将他抬到三花殿,请虚元师叔续命锁魂,再晚就来不及了!”
此时那年轻弟子又叫道:“可他还活着,好像还没有受伤!”
道净脸色大变,立于高阶上的青墟宫六位真人也同时动容!
这次天降紫雷非同寻常,强横霸道,所染之处寸草不留。道净以灵觉遍搜火场,确定火场中再无生气时方才出来回报。青墟宫七位真人看似只是在阶上负手闲立,实际上早用灵识搜过整个火场数遍,除了清理火场的弟子外,同样也没有发现任何生机。
可是火场中怎么还会有人?
道净救人心切,举步就奔入火劫后的废墟之中。阶上的六位真人互望一眼,同时飘升而起,身形离地一尺,随着道净进入火场。
转眼间道净已寻到了那发声的年轻道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一堵断壁下有个三丈见方的圆形浅坑,坑中躺着一人,看服色正是青墟宫中一名低阶弟子。他身上道袍泰半为紫雷毁去,正怔怔望着天空,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语着什么。
道净向仍呆立着的年轻道士怒喝一声:“只知道站着,怎么不去扶他起来!”他也不待那年轻道士回答,就径自向前奔去。
道净并未听见身后那年轻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他也不懂得唇语,不知那仰卧于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语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