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学途到底有些根基,几经挣扎,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自己的心神。此时纪若尘早已双目低垂,又自神游去了。刘学途内心天人交战,几番欲上前拼命,但刚才侵入心头的杀意挥之不去,宛若活物般在意识中四处游走,双腿如钉在原地实在挪动不了半分。强自撑了片刻,终于大叫一声,掩面而去。
宛仪等人失了倚仗,只得灰溜溜的退走。
子夜时分,纪若尘神游归来,万千魂丝徐徐收入体内,山河鼎中真炎旺盛,已与太清天真境相当,余下灵气,皆融入了双目。此际他双目若开,无需神游,亦可看清方圆百丈内一切地火灵力,阴阳两途,均无滞碍。
刘学途出了大丑,回观之后越想越不甘心,更兼是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丢的脸,青云观颜面何存,前途安在?
修道之人不食人间烟火,那也得临近羽化飞升时才行,寻常门派,衣食住行、日常用度、法宝器物、灵地仙山,哪一样都耗资巨万。是以人间官宦商贾的供奉,对修道门派十分重要,青云观想再上一层楼,若能得到杨国忠这种级别的大臣支持,当然从此事半功倍。
青云观修的是正宗道法,刘学途也有几分眼力,看出纪若尘道行也不如何高深,至多比自己强上一线,只是自己过于轻敌,对方的道法又有几分古怪,才被上手占了先机侵入意识,一处溃崩,决堤千里。他回观后胆怯即去,便越想越不甘心,便悄悄找上了师叔董建一,想要找回这个场子。
事关青云观前程饭碗,对方又道行一般,董建一自无推辞的道理。将刘学途训斥一番,指摘他不战而逃,胆气实在太弱,如此怎能做成大事之余,董建一备齐法宝丹药,便与刘学途同返洛阳。因为要在相府两位小姐面前斗法,董建一额外精心地修饰了一番,行走之间,长须垂胸,大袖飘飘,腰缠绦丝带,足踏登云靴,十足十的仙风道骨。
十余日后,青云观叔侄两个重返洛阳。宛仪原本对刘学途这厮的不战而逃鄙夷到了极处,别说给好脸色,不乱棍打出去已经算是客气的了,待见到了董建一,脸色才算好了一些,暗想这老家伙卖相不错,想必有些手段。
于是宛仪再次呼朋唤友,浩浩荡荡地杀入别院。
时隔半月,纪若尘耐心似乎消退许多,还未等宛仪扔下场面话,便向众人望了一眼,叱一声:“滚!”
宛仪只觉骤然裸身立于冰天雪地之间,寒透骨髓,心跳得如同要从腔子里跃出来!恐惧之下,她未及思索,便转身夺路而逃,直奔出院门,方才稍定。宛仪环顾左右,见同伴们比她还要不堪得多,一个个连滚带爬,哭爹叫娘,争先恐后从院中逃出。
刘学途已有过教训,道行又高,是以逃跑时还在宛仪之前。而董建一毕竟道行深湛,身形一闪已在院外。或许是心中羞愧之故,董建一也不与众人打个招呼,径行离去。离去时仍是大袖飘飘、举重若轻,有名门大派之风。
这一晚,宛仪一夜恶梦。
回观之后,董建一苦思三日,也想不通自己怎会不战而逃。刘学途倒是有过两次经历,十分理解师叔此刻心情,便好言安慰,只是越安慰师叔面上黑气便越重。
至此,青云观脸面已在叔侄二人手上丢个精光。董建一思前想后,念及掌门师兄道行比自己深厚得多,终是将这事报给了观主松矶真人。松矶真人气度自然不同,更不多言,携了叔侄二人,重返洛阳。
宛仪是知道青云观观主威名的,等闲官宦人家,就是想见松矶真人一面也不可得。她便陪了青云观三人来找回场子,只不过那帮纨绔听说要再战纪若尘,死活都不肯来,宛仪大小姐的面子也不行。是以此次勇闯别院的只有四人,声势上较前两次不可同日而语。
松矶真人推门而入,在屋中这么一站,便若岳停峰峙,气象万千。
纪若尘向松矶真人凝神一望,便又闭目神游去了。
松矶真人动也不动。
顷刻,还是刘学途忍耐不住,刚想喝骂,松矶真人忽然仰天而倒,双目渗出两道细细血线,已然仙去。
是夜,宛仪恶梦连连,一夜数惊。
松矶真人身殁,如此血海深仇,青云观上下岂肯干休。只是纪若尘乃是相府之宾,修道之士虽不将尘俗权势放在眼里,但那说的是道德宗、云中居抑或青墟宫,青云观还是得把尘俗权势当回事。若是拉上大队人马群战纪若尘,别说名声如何,单是被有心人安上一个攻打相府的罪名,青云观就要吃不了兜着走。既然不能聚众而攻,青云众人只好广邀同道,上门单挑。
此后两月,宛仪又进了三次西席别院。只是相府大小姐的如玉容颜,一次比一次憔悴。
杨元仪似乎粘定了纪若尘,但见过了这许多次人众骚扰,每次又不见有什么新的花样出来,就连进门的嚣张、场面话的内容都差不多,因此这个素来喜爱热闹的元仪二小姐也觉得有些闷了。
于是宛仪继续梦魇,元仪依旧气闷。
这一天元仪终于有些忍不住,一边伏在椅背上看纪若尘有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面庞,一面懒懒洋洋地问:“神仙哥哥,这些人来来回回的阴魂不散,每次都换不同的人来送死。可又无趣得很,根本说不出什么新鲜话来,我都看得烦了。可是哥哥你好象还有些喜欢他们来呢,嗯,我想呢,你肯定不是很喜欢杀人的,不然的话你早把他们都杀了,不会每次只杀一两个。那么,神仙哥哥,你这样又是为了什么呢?”
元仪实际上是在自言自语,根本没有期待纪若尘会回答,谁知他竟然答了一句:“进补。”
这一晚,元仪也一夜数惊。
卷三 碧落黄泉 章九不肯栖 五
屡次失望后,宛仪终守来了柳暗花明,请来了正道三大派之一,青墟宫传人道明。道明四十余年纪,身材高大,相貌平平,但自有大家气质,言谈举止谦冲淡和,与此前的所谓得道高人大为不同。
道明见了心力俱疲的宛仪,安慰了几句,宛仪便觉心头负担渐去,周身暖洋洋的说不出舒服。见多了得道高人,宛仪的见识眼力也已不同,知道道明在不动声色间已发动了道法,将自己心头积郁消去。
道明受朋友所托孤身前来,宛仪更没了呼朋唤友的兴趣,两人一前一后,再次踏入给宛仪留下无数梦魇的别院。
一进房门,宛仪便觉今日与往昔完全不同,房中如在数九寒冬,寒意浓得几乎化不开。此时已是四月,洛阳早已是桃枝吐艳,碧草如茵的时节,怎么这房中还是如此冷法?
可是看若尘身边的元仪,春衫单薄,根本不觉得寒冷。
道明毕竟道行深厚,立刻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寒气,而是对方的杀机过于浓郁,心有所感,才会遍体生寒。他道行深湛,但是首当其冲,身受的杀机比宛仪何止多了百倍,宛仪不过是受了波及罢了。
道明心中凛然,饶是他凶厉魔物抑或邪道高人见得多了,可也从未见过杀机如此浓烈、几乎有如实质的人物。这人手上要葬送多少生灵,才能凝聚成如此厚重杀气?尽管纪若尘真元看上去普普通通,再如何高估也要比道明差上一筹,可是道明游历天下,深知道行深厚与否与杀人是否厉害完全是两回事。那些终日潜修、不问世事的隐士高人,很少有人会在厉害道法上花费时间,这等人哪怕是晋入上清境界,真到性命相搏时,也很可能会被道行弱了两三筹但斗法经验丰富之人放翻。
道明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物,知道双眼所见甚至灵觉所感也未见得可靠,当下分毫不敢大意,一缕真元如龙卷风般自丹田升起,转眼间已将气势提到了极处。
纪若尘端坐不动,双目不开,只顶心一道隐约可见的黑气盘旋升起,幻化成一道时隐时现的黑龙。
道明面色不变,心下却是暗自一惊。以元气外放幻化成龙形,以他所知仅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曾经吞噬过一头黑龙,要么是道行已深入上清境界,丹气可从心所欲幻化。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是道明可以应对的。除非……
除非是幻术!道明一念及此,心中大定。默默调运体内真元,铅汞相合,再融入一点心头热血,起手便要以最强道法,一举将对手轰杀。不管对手如何,道明深知狮子搏兔也须出全力的道理。
纪若尘忽然笑了笑,杀气消得无影无踪。如此强烈的反差,登时令道明满溢的气势大半落到了空处,只觉胸中一阵翻涌,真元险些便烧了起来。
道明大惊,这人仅凭气势变幻便险些令自己内焚,实是生平仅见的大敌。道明可不愿为了一个相府小姐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立刻便有了退意。
就在他将退未退之时,忽然数道青丝凭空而出,四面围上,转眼间绕着道明缠了数周。这些青丝来得无声无息,迅捷无伦,道明正心中动荡,斗志消退,不经意便已中招。这些青丝看似柔弱,实际上坚韧无比,水火不侵,道明稍一挣扎,青丝立时破皮入肉,端的是锋锐之极。
道明刚闪过是否用三昧真火烧融青丝的念头,颈中青丝骤然一紧,一颗斗大头颅便离躯飞起,又有数根青丝破空而来,轻轻巧巧的刺穿了道明头颅,不光搅乱了他的识海,也将他最后一个同归于尽的杀招打断。
“你……”道明只挣扎着吐出一个字,眼中神光就已散去。
他尸身仍屹立不倒,颈血喷出丈许,将立在旁边的宛仪淋了一身。宛仪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么,不哭不叫,只是怔怔地看着道明身后走出的一个妖孽般的女子。
她一袭淡红轻衫,体姿轻柔若水,容色丽而近妖,春衫单薄如纱,肌肤如隐若现,双眸亮若星辰,内底却媚意充溢。
她浅笑着,伸手轻轻在道明尸身上一推,任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而后从上踏过,立在了纪若尘面前。她移动时无声无息,双足自地上成滩的血水中踏过,却滴血不染。
纪若尘不动如山,双目垂帘,似乎根本没有发觉房间中已多了一个人。杨元仪忽然感到本能的惊惧,似乎在草丛中玩耍时猛然见到了一条剧毒的蛇一般,不禁向纪若尘身后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