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朝廷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位遇事懂得权衡,做事留有余地的京兆府尹。
天熙帝由来已久的身体欠佳,加上这个时节里暑热未消,他此刻看上去略显憔悴,轻咳了几声便听见李忠义在外边通报定安侯到了。
“进来吧。”天熙帝接过宫人奉的茶,饮一口止了咳。
裴熠跨门而入,外间暑气重,他披着骄阳的余温跪在下头请安。
天熙帝苍白的病容上透着几分笑意,说:“起来吧。”。
他退去了左右伺候的人,支颐侧卧,半晌后才说:“眼下无人,你与我说实话,此事是你所为么?”
李忠义并未言明是天熙帝的意思,他穿着明白装糊涂,说:“臣愚钝,轻皇上明示。”
可天熙帝并不好糊弄,他虽病气缠身,可脑子却不糊涂,见裴熠如此,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起来,说:“阿熠,你不相信朕么?”
天熙帝高骞登基之时只有九岁,彼时裴熠远在千里之外的禹州,在那之前太后就以皇太子的要求严苛待他,除了那点断不掉的骨肉血缘,裴熠与他并无厚谊。
“臣不知皇上所言何事。”裴熠掀起衣袍,跪了下去,“于公臣为皇上臣子,于私先帝和父亲同为圣祖所出,臣如今受皇上庇佑,自然相信皇上。”
天熙帝坐在高位上,他看着裴熠,片刻后才起身去扶起了裴熠。
他的手搭在裴熠的官服上,两人并排站在下头,他望着高位那描着金龙的帝王龙椅似是出了神,一阵冗长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说:“朕九岁,太后便将朕推上那个位子,朕坐上去了才知道什么叫身不由己,他们怕我惧我,可敬畏的是这大祁的皇帝,从不是高骞。”
裴熠垂首不动。
“我既然受了这命,自然不敢轻待万民。”天熙帝说:“先帝在位时的盛世朕何尝不想延续,庄先生是朕启蒙老师,他一定是对朕失望至极才弃朕于不顾,阿熠......”他转身紧紧握住裴熠的手,哽咽了几许,说:“朕需要你,你不要对朕失望。”
他一个久病的人不知哪来的力气,手里的力道越发大了起来,说到这里,他抬袖掩面重咳了几声,“等将来见了父皇,朕也能告诉他,父皇的江山没有毁在朕手里,朕还能像儿时那样抬头挺胸的站在父皇面前,告诉他,大祁还是高氏的大祁。”
若说前头此番是他与太后的博弈,是对诸侯的试探,那么今日便是坦诚。裴熠忽然意识到,他的心要远比这幅躯体坚韧的多,只是有些刺扎的太深,以他之力根本无从拔起。
他是在以力制力。
庄策说过,高骞是太后手里的一枚棋子,从他生母离世,被送给赵太后抚养开始,这枚棋子就注定是要为大祁易主随时做出牺牲的,自先帝患上恶疾之始,太后步步为营,六部在母强子弱的朝堂里早已成了赵氏族人的天下,她有野心,也有手段,以大祁为盘,朝野为子,逐步为赵氏的天下盘下一局棋。
裴熠从前觉得庄策辞官是对朝廷失望,对大祁君主失望,如今却觉得不然,太后要做执棋子的人,那庄策便要上岸做那观棋的人。
天熙帝咳得更厉害了,额上渗出些许薄汗,他极力忍着,却还是忍不住,裴熠正要喊人进来传太医来诊,被天熙帝拦住了。
天熙帝缓缓坐下去,说:“太医看了无非是开些安神的药,这些药都是太后拨来的宫人伺候的,喝了不如不喝。”
身旁无人,裴熠给天熙帝递着一杯热茶,说:“皇上的龙体要紧,臣府上有位医术颇高的大夫,从前跟着臣在禹州治愈不少顽疾,臣......”
天熙帝抿了口茶,摇头说:“无辜之人不能再因朕丧命了,因给朕看病出事的太医还少吗?好在如今朕的膝下只有几个公主,不到万不得已,还不会真要了朕的命。”
裴熠思忖片刻,说:“西镜有四十万北威军镇守,成安王跟皇上是手足,以他之力定能护佑大祁和皇上平安。”
天熙帝闻言,苦笑了一声,说:“圣德年间,老侯爷和先帝齐心协力,一个打天下,一个治天下,朕终究是比不上先帝的。”
裴熠原本不语,听到天熙帝这声自责,便抬眸说:“皇上病中仍心系百姓,是大祁万民之福,也是臣身为大祁将领之福。”
药膳的时辰到了,李忠义在殿外候着,裴熠出门时与他错身而过,刚跨出一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从李忠义捧得托盘里端着药膳闻了闻,不待他问,李忠义便察言观色到了裴熠的用意,他俯身说:“这是贵妃娘娘带来的方子,御膳房根据陛下的饮食喜好稍作调整,陛下吃着不错,奴才便着人每日备上一点。”
雁南的药方,裴熠搁下药,点头说:“有劳公公,皇上龙体有恙,公公平日多加费心。”
李忠义忙笑着应声,“侯爷放心,奴才们都小心伺候着。”
出了大殿,天熙帝那番话始终盘踞在他脑子里,尤其是那句朕比不上先帝。
殿外的庇荫长廊里,司漠正与人说话,并未察觉主子已经出来了。
“我不过是想借你的刀来看看,不给就不给,你瞪谁呢。”司漠觉得自己很有眼色,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眼前这人年长他几岁,但无论从衣着打扮,还是说话口气都不是谒都的富贵公子哥,所以他同那人说起话来也愈发盛气凌人了些。
那人微微侧身让开了些,目光沉着,手里提着一把弯刀,他拇指压在刀柄上,好似随时准备要拔刀相向。
“你不给我看,那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总行吧?”司漠看着他的身形觉得有点眼熟,可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阿京看了他一眼,对这小侍卫敏锐的洞察力心生佩服,正要编个话茬给糊弄过去,见裴熠已经朝这边过来了,只好欲言又止。
“侯爷。”阿京颔首,朝司漠身后的人行礼。
裴熠与他隔了一段距离,眼神掠过司漠落到他身上,并未说话。
阿京说:“贵妃娘娘召世子入宫,不知侯爷可见着世子?”
果然随了他的主子,说句话还要拐弯抹角。裴熠回头看了身后的宫门一眼,说:“既是贵妃召见,想来是要用了膳才回的。”
阿京颔首,裴熠瞥见他手背上有一条骇人的疤痕,像是弓弩之类的兵器所伤,只一眼,裴熠便认出了他手里的刀鞘。
司漠牵了马过来,裴熠再次扫视了他一圈,随即翻身上马,临行前,忽然压低了身子,从马背上俯身看着他,冷笑道:“你这刀是个宝刀,世子待你挺好,好好干。”
阿京握紧刀柄,说:“属下职责所在。”
裴熠勒紧缰绳,迫近一步,转瞬之间,他身为一军主帅的凌冽就从透着寒意的双眼露了出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把戏,世子玩的得心应手。”
阿京心里一慌,低着头没说话。
踏云绕着他打了个转,裴熠拽着缰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司漠说:“走了。”
司漠还惦记着那把刀,有心想问,却见裴熠面色不佳,话到嘴边又给生生咽了回去,离皇宫远了,他才愤愤不平的说:“凭他是什么刀,再厉害也比不上侯爷的朔风。”
裴熠握着朔风刀,想起了尘封已久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