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库是圣祖开朝以来就创建的,圣祖勤勉积下大业,到了顺德年间已是国库充盈,武库一直由兵部分调统管,当时戍西远比如今要猖狂的多,边关起战事,将士们自然需要兵器,可官匠筛选极为严格,几乎都是兵部一手调遣的,当时上虞一带便有着铁乡的盛名,他们大多以打铁为生,此事后来传道谒都,先帝便下旨招揽民间铁匠。”
说到此处裴崇元畅谈了一口气,“我朝贪腐已不是一朝一夕的,负责招揽的官员一层层盘剥,以低价强迫铁匠为武库铸剑,购置的铸铁材料也有问题,俗话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再有本事,也无处发挥。”
“可恶。”纪礼不涉朝政,读的书,学的道理都让他对此生憎,他神情一滞,猛一拍桌道:“先帝如此圣明,怎么不严惩他们。”
“你哪里懂这些。”裴崇元叹道。
裴熠听的仔细,也便在脑中迅速的做出猜想,“历朝贪官只要尚未危及皇权,皇上便不会轻易动他们。”
“为何?”修竹也好奇,“这不是养虎为患吗?”
“他是统管天下人的皇上,坐在那个高位上,考量的不止是面上的黑白。朝中文武百官,接连纵横。让不同派系的官僚实力互相制肘,才能维护皇权的绝对威严,这便是帝王之术。”裴崇元接着说:“但是戍西不断侵扰边关,以至战事不断,锻造兵器的事刻不容缓,当今的太后当时还只是贵妃,她聪慧过人,便是她想了个让群臣都想不到的办法解决了。”
“什么办法?”纪礼迫不及待。
“她提出铁匠从官制改为民制,工部为司察监大量收购民间的兵器,凡能达到兵部验收标准皆以高价购入,这样一来便轻易化解了武库升选的难处,而上虞也因此一度繁荣。”
听了裴崇元的话,他们恍然大悟,纪礼从前每一回进宫见着太后都觉得她只是个心计深沉的后宫妇人,却不想她有这样的才智,顿时升起了些许敬佩,“那是好事啊,真没想到太后竟然有这般才略,这么轻易就解决了先帝的难处。”
“是好事么?”裴熠却不以为然,他余光扫过裴崇元便知道不会这么简单,“事事都有两面,看起来好的,却可能藏着更深的陷阱在其中。”
“不错。”裴崇元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望着他说:“最开始的两年确实效果甚佳,可这个主意出自贵妃,她这一个办法不仅替先帝解决了难题,更让那些提着脖子的贪官免了罪责,更减少了武库筛选官匠的麻烦,还替户部省了银子,因这一改制,她当年在朝中的威望可谓一时无两。她只这一步棋便收拢了多少人的心?”裴崇元说:“当时挂帅的将军便是你父亲,他率领飞虎军平定了西面的战事,战事一停,兵器需求量便骤缩,武库便是从那时起开始渐渐没落的。”
裴熠隐约生出一种错愕的感觉,但他一时却说不清,好像是揉乱的一团乱麻,他一时还找不到那个“头”,他笃定,只要能找到那个“头”,便离他要翻的事更进一步。
“太后从那时便已在朝中有了拥趸,即便新帝登基,朝中经历了清换,但都不过是钻冰求火,无济于事。”裴崇元站起身,踱了几步,背着手感叹。
第42章 劫难(二)
“先帝因太后聪慧而对她青睐有加,她的恩宠靠的是才貌。”裴崇元说:“先帝一度将她喻做史书上记载的章献明肃皇后。可见有多宠爱,即使先帝晚年被恶疾缠身,伺候在旁最多的也是她而非皇后。”
“舅舅似乎对太后评价颇高。”裴熠语气如霜,他以为凭裴崇元的傲气,会对太后嗤之以鼻。
“你来问我,我便如实与你说了。”裴崇元面容沉静,裴熠这句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大的悸动,他说:“造福不假,造孽也是真。”
裴熠沉默了,他抬头看了裴崇元一眼,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翻动着些许复杂的情绪,这种神情他多年前曾在父亲脸上也见过。
“还有一事请教舅舅。”裴熠短暂的收回目光,将话题岔开。
这时纪礼正起身去门口接过下人更换的第三杯茶,他刚起身便听裴崇元说:“你去叫厨房备一些糕点来,我记得昨日皇后又让董师傅做了一批新糕点赏赐,你去拿些过来。”
这些事其实吩咐下人做就行了,但纪礼很聪明,他知道是父亲有话要单独与裴熠说,放下新茶便拉着修竹声应声出去了。
待门从外面被掩上,裴崇元才说:“你是想问你病着的这些时日朝中大臣都是何反应?”
“正是。”裴熠点头,倏而又皱起眉,问道:“皇后所赐的糕点是否有人鱼目混珠?”
裴崇元颔首,仔细的打量了他一遍,转而问道:“我猜便是和此有关,你可有事?”
“舅舅放心。”
裴熠静了片刻才说:“先皇后过世后皇上不顾群臣与太后反对,执意要立楚氏而非太后选中的魏氏为后,足以说明楚氏为人,我若真的在这个时候出事,禹州军权必定在群龙无首的情况下暂由兵部接管,谁乐意看到这一幕?”
裴崇元说:“聂通是皇上亲选的兵部尚书。”
“历来官员擢升都不是皇上一人说了算,说是亲选,不过是一道圣旨下到聂通的府上。”裴熠看着他:“聂通如何擢升到今天并不难查。”
裴崇元擦着手上沾上的茶水,思考了片刻,讪然一笑:“是我小看了你,那你如何断定不是皇上,他对你的戒备可也不轻。”
“是了,正是因为他对我有戒备才更不会是他。”裴熠说:“他戒备是因为我未曾受他掌控,是个未知,可兵部大权不在他手里,这是已知,退一万步来说,万一一击不中,他就彻底失去掌控禹州军的把握,他不会那么做。”
裴崇元微怔,随即看向他,说:“朝中一切如常,除了赵王爷因太后咳疾多去看了两次,并无其他异常,不过......”裴崇元想了想,说:“前日早朝后,我在城门回府之时遇上了禁军的大统领。”
“关津?”
“嗯,我与他平素并无往来,他却追上来问了一句你是否安好,我说不知,他便匆匆离去。”裴崇元问:“你何时与他有交情了?”
在裴熠的印象里,他与关津并无任何交情,上次关津提醒他功高震主,这次又向裴崇元询问自己的近况,禁军不与任何朝中官员有私交,是大祁的历代禁军的规矩,何况裴熠还是手握兵权的将军。
“我与他并无交情。”裴熠如实说:“他与聂通都是飞虎军出来的,舅舅可知他们从前关系如何?”
裴崇元缓缓站起身,来回踱了两步,望着沉下去的夜色,仿佛是在回想,过了半晌才说:“据我所知他只是普通的同僚,聂通进飞虎军的时候,关津已经是飞虎军的前锋,后来聂通凭借自己的努力成了副将,说不上是至交,也未听说过有矛盾。”
裴熠也跟着起身。
所有跟飞虎军相关的,除了关津和聂通,不是死就是伤,而他们一个成了帝王身旁最受信任的禁军统领,另一个身居兵部尚书,禁军统领在谒都掌管着十万军权,皇城的安危皆在他一人手里,而兵部尚书则掌管全国武官的选择、任用和兵籍、军机、军令之政,为军事行政的总汇,这两人手中的权利用一手遮天来形容绝不夸大。
既然兵部不在皇上掌控,那禁军必然捏在皇上手里,否则太后不会如此心急。
他默默地想着,直到裴崇元推开木窗,有风穿透进来,他被凉风在面上猛一吹,打了个激灵才回过神。
“那孩子是谢家后人?”
隔着木窗,在院中的灯火里,裴崇元看见两个年轻人正在说话,懒散的坐在石椅上朝嘴里丢果脯的是纪礼,他边上站着个身着黑袍的年轻人,他背对着书房的木窗,双手抱臂的应对纪礼的问答,那人正是同裴熠一起来又被纪礼拽出去的修竹。
“你不必惊讶。”裴崇元察觉到裴熠一闪而过的惊讶,立马安慰到:“他与他父母的相貌全然不同,我并非因此猜出来的。”
裴熠远远看着修竹,纪礼翘着脚,抬手拾起一块果脯,正要丢嘴里的时候却忽然手指一转,变换了个方向,果脯肉便向修竹的门面砸去。
修竹习惯了出其不意的“问候”对纪礼这种小手法,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他不疾不徐的向后一让,那果脯肉便从他让开的位置砸过,落到了地上。
他回头的一瞬间,裴熠和裴崇元看见他面上是带着微笑的。
“谒都都知我容不下你,你也不屑于裴府往来,你肯带他道裴府便说明他非寻常护卫,他虽然从了武,却兼具了文人的傲骨,那是打娘胎里出来后言传身教刻在骨子里的,他与你一样。”裴崇元远远的望着立在院中的年轻人,颇有感慨的说:“便是如此你才带着他在身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