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卿一直知道,红妃是属于舞台的,只要她站上舞台,她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所以,这对她来说其实就是一个开始。只不过这开始有些太过于惊艳,等到红妃演毕了,当时站在她身边的顾秋波就说:“我记得上场顺位是抽签罢?之后几人可不走运...都看了这样的舞乐,再看其他,也只能是索然无味了。”
本来学童的呈演是不该有这样大的差距的,就算有个别格外出色的,也不至于让人不看后面的表演就下这样的定论。顾秋波这样说,分明是断定红妃之外,这些学童哪怕是稍微接近她才艺水平的都没有!
只能被明珠衬托成毫无光彩的鱼眼。
所有人都对《胡旋舞》赞不绝口,短暂的静默之后就是嘈杂议论,一些不怎么关心新竹学舍又培养出了怎样学童的都知和官员,纷纷向旁边的人打听起来,问他们知不知道刚刚表演的小娘子是谁。
是的,这都在陈玉卿的预料之中,她早就知道当红妃开始绽放光彩之后,谁也不能忽视她。
她是不同的。
但即使是陈玉卿,也没有想到红妃会不同到这个地步。她就那样站在台上,所有人再怎么掩饰,喜色也从眉梢眼角溢出的时候,她只是站着。眼睛里有一层烟雨,灯火映衬下是疲倦,也是迷茫。
成为女乐这件事没法讨好这个小娘子,同时,她可能也明白了什么——这是很多在风尘中打滚许多年的女乐才能明白的道理!今日辉煌的灯火并不预示着吉祥、完满,只是这些美丽女孩命运里盛大的挽歌。
祭奠她们开始真正地颠沛流离。
女弟子们都由各自官伎馆的人拥簇着离开,一路上有灯火点亮前路。红妃也在其中,撷芳园的都知柳湘兰不出所料的,格外看重她,让她走在了最中间。
这让陈玉卿想起了书里曾经看到的故事,故事并不复杂,就是类似《西门豹》里会发生的祭祀神明的故事...那个时候天下还不是如今这样子,女子们生活在自己家中,能正常婚姻嫁娶。
一些地方有祭祀神明的传统,每当有什么事就会献祭一个少女给山神、水神。
献给水神的少女会放在芦苇编织成的小舟上,随着小舟去到河中央,芦苇舟便解体了,少女会慢慢沉入水中。而献给山神的少女则更加利索一些,站在山上的天坑旁,体面一些的自己跳下去,若是不愿意,自然会有山民自己动手。
所有人都抱着喜悦的心情,真的有人相信献祭一个少女就能得到神明的庇佑,从此拥有美好的未来...或者说,他们必须这样相信,不然的话他们的行为不就是单纯的草菅人命了吗?没有人愿意承担草菅人命的罪责,于是一切就这样尘埃落定。
是的,就这样尘埃落定了,红妃、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她们四个就这样被拥簇着回了撷芳园。一路上有撷芳园的娘姨阉奴们开路,人人都打着栀子花灯,桃花洞一带的人谁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是去呈演的女童行完二加之礼回来了!被拥簇着的小娘子身穿红色长褙子,头戴洁白的山口冠,她们正是新的女弟子!不要多久,也会成为新的女乐!
在北桃花洞,几乎所有人的生计都是依附于这几百名女乐的,这些女乐就仿佛是蛛网上的节点!所以对于北桃花洞来说,学童行二加之礼成为女弟子是非常重要的事!此前也是早有准备。
今天道路两旁的商铺都在店门前多点了一盏粉红色的栀子灯,摊贩也是如此。一路看去,比平日要亮堂一些,也多了一丝暧.昧。
红妃他们,以及同路的其他官伎馆的队伍,都被一路上道路两旁的人以鲜花、彩屑之类洒过,隆重又热闹。
撷芳园算是离宜春门比较近的官伎馆了,先脱离了队伍,回到了官伎馆中。
此时应该是官伎馆里正热闹的时候,平时上上下下都在围着宾客打转。但今天的主角却是四个女弟子,柳湘兰满脸笑意,将红妃他们四个推上前台,向所有宾客介绍她们——这也是请大家今后多多照顾的意思。
柳湘兰很高兴,当然高兴了,四个学童都成为了女弟子...一般来说,每座官伎馆三年就有三四个新人,但这只是大概的说法,很多时候会有被平均的情况。真的倒霉的,只有一个新人的也不是没有呢!
所以一批进了四个新人,这绝对属于‘丰收’了。
红妃她们只是在前面稍微露了下脸,很快她们被带到了撷芳园后面的院子里,安坐在都知柳湘兰的正院,仿佛她们才是这里的主人。
这个时候会有撷芳园的娘姨、奴仆等人过来磕头恭贺,因为前面楼中还得招待宾客,这些人得轮着来,还有些人来不了。但不管来不来,红妃她们都得‘放赏’。
要不怎么说女乐花钱如流水呢,不只是自己的吃穿用度费钱,而是日常方方面面都没法俭省。所谓放赏,这只不过是第一次,今后逢年过节也都是要放赏下去的...当然,这样大规模的放赏,一年也只有过年和自己生日时两回。
这一次是头一次,规格也是最高的,这些仆婢算人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六百六十六文钱。真要计较起来,这么一次红妃她们每人就得花费大几十贯钱了。看着不多,毕竟红妃那个象牙山口冠都得两百贯了,但账不能这样算!
此时中产之家的门槛也就是一两千贯,而富贵一些的人家,十几口人日食膏鲜、着锦绣,平均下来一日开销也不过一贯钱——怎么算放赏的钱都不是小钱,更何况这对红妃她们来说还只是一个开始呢!
不说日后逢年过节得放赏,只说眼下罢,这也不是全部开销!
等到这些仆婢来拜过她们,她们就得随着都知柳湘兰去拜‘管仲’——妓.女都会拜管仲,女乐虽然一向自诩与普通妓.女不同,但在拜祖师爷这一点上却是一样的,
柳湘兰将写了红妃她们姓名和生辰八字的大红纸压在了祖师爷神像前,这才让红妃她们起身:“从今日起你等便是我撷芳园的女弟子了,这是你们的身份,却不是你等自傲的资财。今后,对馆中娘子们要一如既往地恭敬,对彼此也要姐妹互相扶持......”
左不过就是一些每次都会说的训诫,不见得真有什么用,但每次还是要说。
说完了这些,柳湘兰才笑着道:“去罢,今日早些歇息,明日还要拜诸位娘子呢。”
第34章 雏鸟(4)
第二日午间,撷芳园中的女乐们都起床了,趁着人都在的时候,红妃她们还得由柳湘兰领着去各处拜访——这一次才是真正花钱的时候,她们得为每一位‘前辈’准备礼物,这是表达恭敬,也是预先请前辈们多多指点。
这个时候如果没有特殊缘由,礼物也不会真是什么宝货,但对于这些平常奢侈为寻常的女乐来说,太过一般的礼物也拿不出手啊!所以同院之中的前辈,每人的礼物平均花费怎么也得十来贯,光这两三百贯就花出去了。
另外,北桃花洞另外二十七家官伎馆的女乐也得有礼物送上,以示新人入行‘拜码头’,请前辈们多多指教。这些礼物相对来说可以薄的多了,大多是一些新奇的巧物、小玩意儿而已,但架不住人多,在此开销出大几百贯一点儿也不稀奇。
这是不能省的钱,大多数学童刚成为女弟子,自己是出不起的,就得求助于官伎馆。
“当初听大娘子说道,说是刚行礼的女弟子还未见客呢,就能欠下馆中几千贯钱...如今看着小娘子长成,才知道大娘子说的不错。”周娘姨有帮着红妃整理送去其他官伎馆的礼盒,对于红妃的开销心知肚明。
旁边师小怜坐在一张圈椅上,吃着蜜饯呢,听周娘姨这样说,便捂着嘴吃吃笑了起来:“娘姨这是见得少了,这时候才叹说这个——我与二姐有母亲的遗泽在,平日不会欠馆中的账!若是外头来馆中的,可不是这时才借钱!”
官伎馆培养的学童很早就开始欠钱了。
第一个就是‘培养费’,红妃她们在新竹学舍学艺并不是免费的,新竹学舍虽有教坊司的些微补贴,但大头还得靠官伎馆缴学费。每天都是名师教导,这样的学费无论是什么时候都不会便宜。
第二个是‘置装费’,学童不用像官伎那样奢侈,但也不能靠着馆中每季发的两套衣裳过日子...或许生活拮据的普通人觉得这是正常的,可学童们生活在一个过于光鲜亮丽的地方,当身边的女孩子每一个都装扮的那样讲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当个‘异类’的。
这种时候,就得问馆中借钱了。这笔钱每一次都不多,但积少成多,六年下来也有一些了。
第三个其实和置装费可以算作一起...女孩子除了衣服,平日还要用首饰,首饰很昂贵,算是开销的大头,这才单拿出来说——一般来说,学童们年纪小,用不着太华贵的首饰,自用的首饰都不会太耗费。但她们有的时候还要参加表演,表演时用的首饰就很奢侈了。
这些昂贵的首饰大多数可以租借,花的钱还可控。但有一些首饰根本租不到,又或者会多次使用,租不如买划算,这样一来,这方面总得花钱!
除开这些,还有些杂费,比如说学童可以拿的‘零花钱’,每个月也有五贯,这也是要还的!而且还别觉得五贯零花钱多,事实上但凡去拿这零花钱的,比如说孙惜惜、陶小红,这从来不够,往往还要额外借一些。
据说以前这零花钱更少,只有四贯,涨到五贯是近几年的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师小怜还与红妃笑叹过:“五贯钱啊!这够干什么?馆中也太算计了,左右不够的还得拆借,何必如此...如今市面上物价总在涨,还当是开国时的老黄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