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是不能指望一场宴饮舒舒服服了。
而这些官员其实不是什么‘无名无姓君’,在这偌大东京城中,官员群体里真正的无名无姓君,根本没有机会在宫中宴饮时成为参与者。
此时,表演的大殿早就布置完毕,来宾也安排坐好了。主持一切的太常寺官员上前奉命,按照规矩回答天子问话、请示接下来的宴乐事宜——一切都按照常例在走,没有任何意外。
这个时候,艺人们也被带了出来,按照规矩站在殿厅两边‘候场’,只有乐工可以径直去到安排好的地方坐下。
红妃趁着这个机会,借着前面女弟子的遮挡偷偷看了皇帝一眼——穿的不是冕旒礼服,不至于冕旒垂下来看不到脸,但隔的这样远想要看清也难了,只能感觉那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微胖男子。
事实上确实年轻,登基才五年,今年才二十岁,放在红妃上辈子,还是个大学生呢。
但他现在已经是这个国家最有权势的人了,娶了皇后,后宫中还有一位夫人,甚至还有了两个儿子。
他现在坐在大殿中最高的位置,可以决定在场几乎每一个人的命运。
很快,红妃意识到这个人其实和别人没什么不同,至少对于她来说是这样——别人没法理解她的困境,不能改变这个世道,而这个当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如此。既然是这样,那就没什么需要特别关注的了,红妃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年轻的皇帝柴禟率先举杯,这是‘分盏奉乐’中第一盏的第一部 分,仿佛是一个信号,乐工自这一杯酒之后开始奏乐,奏的是庆寿常用曲目《千秋岁》。奏完,宰相起身举杯饮酒,这时才有女乐中的歌姬上前,在乐工的伴奏中唱《倾杯乐》。
又完,在场百官举杯饮酒,女乐中的舞伎进场,跳《三台》。
这是第一盏的全部内容,也是有定则的——必然是皇帝酒,宰相酒,百官酒这样,事实上,后面许多盏也是这样的基本次序。而皇帝举杯之后必然是乐工奏乐,宰相举杯之后也一般是唱慢曲,百官举杯后是舞蹈!
只不过具体的曲目有不同而已...虽然哪些曲目可以放在哪一盏演出也有说法。
有宫人换了每个人身前的看盘(只是看的,第一盏、第二盏并不许真的吃东西),换上新的看盘,都是些干鲜果品、香料碟子,前者堆的又满又高!为了达到这样的视觉效果,这都是用了胶和其他辅助材料才稳固住的,难怪只能看不能吃。
第二盏和第一盏是差不多的,都是皇帝举杯、宰相举杯、百官举杯,表演的节目也是乐工奏曲、歌姬慢曲、舞伎舞蹈,只是具体的节目换了。
直到第三盏,前面的内容同上,但后半部分有不同。这个时候奉上了真正可以食用的食物,大家可以吃点儿东西垫一下肚子了。垫肚子的时候也不会冷清,殿中会有百戏艺人来表演,大都是些惊险热闹的杂技,这个时候随着食物填入胃袋,酒过三巡,气氛才真正变的像个热闹宴会。
第四盏,前面还是老一套,等到三杯酒后,先有教坊司的官员捧着早写好的祝寿词向皇帝陛下祝寿(都是些歌功颂德的吉祥话)。这一套完了,再有乐工合奏,这时奏的曲子有讲究,是完整的大曲。
第五盏,依旧是三杯酒伴随着固定表演,完毕之后还有一系列舞蹈节目。
这个时候就是红妃她们这些扮作男童的女弟子出场了!红妃她们的《柘枝舞》是第一个,早有人抬上了《柘枝舞》的道具荷花,红妃她们藏在其中。
其实这个时候登场表演没给红妃留下太多感受,就和她平常在勾栏、在撷芳园楼中台子上表演差不多,甚至还更无趣了一些——宫中宴乐就是带着镣铐跳舞,一切都是有规有矩的,就算有所发挥,也是在有限的空间里做文章,做不出真的新意来。
红妃她们跳的《柘枝舞》就是一个典型,这本是胡人舞蹈的节目,现在已经越来越适应宫廷乐舞体系了,甚至需要仔细看表演穿的服饰才能确定这原来是胡舞。而伴随着这个过程,就是舞蹈中的灵气被渐渐磨损!
僵化的就像是匠人化的面具,纵然可以涂上红红绿绿的鲜艳色彩,也不会让人觉得活泼生动。
道具越来越华丽精致,舞服越来越闪耀夺目,这个节目也越来越不吸引人,成为宴乐中画外音一样的存在。没人关注女弟子们有没有演好这个舞蹈,不少人干脆趁着这个时候与左右交头接耳起来。
也不必将这样的宴乐想的多严肃,事实上这种时候文武百官都相对随意。别说是交头接耳了,趁着机会与站在一边‘候场’的女乐调情也是有的呢!
这是红妃这辈子成为‘专业表演者’之后,得到的最高舞台,同时也是最波澜不惊的一场舞蹈。等她和伙伴们退下,又有其他的女弟子节目顶上,对于这个最高舞台,红妃甚至没有一点点留恋。
一切都非常平静。
第五盏之后,中场休息了一会儿,后面又陆陆续续上了四盏——此时分盏奉乐也是有不同的规格的,从最小、很少使用的三盏,到五盏,再到规格最高的九盏,意味着宴会规模的不同、食物的不同、节目的不同。
皇帝的千秋节属于大宴,自然是规格最高的‘九盏’。
第九盏,随着最后一个节目角抵(正是后世相扑)结束,宴乐终于走到尾声。此时文武百官谢恩后陆陆续续出宫门,艺人则是在接受赏赐之后也出宫门,只不过和百官走的不是同一宫门。
宴乐之中皇帝、太后和皇后已经分批放赏了,红妃她们这些表演了舞蹈的女弟子都是一匹红绸、两把团扇、一百个钱——看着不多,但受赏的人多,且红妃她们算拿的少的了,所以算起账来,光是放赏艺人,宫中就花了两千贯打不住了!
然而一场大宴放赏给艺人从来都是开销中微不足道的小头...红妃曾听说当今太后‘性俭省,一日所费不过千缗’,曾经想这都是节俭了,那不节俭要花多少?而现在看看一场宫中宴饮的开销,忽然就觉得一日千缗的开销并不离谱。
一个人只有一个身子,吃不了多少穿不了多少,但身为太后,身边围绕的人那么多,随便做点儿什么事、放点儿小恩小惠下去,都可能不是个小数目了。
就在红妃为此沉思,随色长走出宫门时。
旁边花柔奴摆弄着得来的赏赐,对着那扇子左看右看,饶是如今大冬天用它不着,也很是喜欢:“说来这些东西也不值什么,只是难得是宫里赐的,比别处多一分体面...这可是外头的人想也想不到的。”
说着又看看红妃,笑说:“说来也是可惜,红妃怎么和我们得了一样的物件?这不应当啊!宴乐之中出色的娘子与乐工,不都另有赐物?按理说,红妃该多得些什么才是,不然不是辜负她如此人才了?”
她明明知道红妃和她们一起表演《柘枝舞》不可能有机会‘表现出色’,说这话只是想挤兑红妃而已!
红妃不接这个话,只略过这话。而见红妃如此,花柔奴却没有因此歇了声,反而与旁边的女弟子挤眉弄眼笑了一声,还要说什么。
只是在她开口之前,有一个女官在一位教坊司官员的引导下找到了红妃,叫住她后稍稍打量了一眼,便笑着道:“她就是女弟子师红妃?”
第46章 不夜宫(4)
“她就是女弟子师红妃?”开口之后,女官点点头:“太后闻说撷芳园有女弟子善舞蹈、善嵇琴,做歌色非是一般乐工能比...回去准备准备罢,明日去为太后献艺。”
等到女官离开,红妃身边一圈女弟子静默了一会儿,才纷纷开口:“这可不能比啊...真羡慕红妃,今后我等与红妃怕是要差的越来越远!没想到呢,竟然连宫中都听过红妃了。”
大家不停地说话,更像是一种受到冲击之后的过激反应。
不过也不怪她们有这样的反应,事实上就连红妃自己都觉得意外。她现在在特定的圈子里是略有些薄名不错,但距离当红女乐的那种出名,完全是两回事!至于宫中召女乐入宫,这倒是常有的,可指名道姓说要哪个人,这就很稀有了。
宫中除了宴乐之外,官家、皇后、太后、夫人们也都是有资格令教坊司召女乐进宫表演的。有的时候就是无聊了,想要女乐唱歌跳舞解闷,三两个女乐应召而来,并不涉及到指名道姓要那个女乐。
真的指名道姓传召入宫,这对于女乐也是一种荣耀。
红妃倒不是很在意这所谓的‘荣耀’,所以在短暂的意外之后,她的心情很快恢复了平静。看着她这样不动声色,倒是一旁的色长夸赞起来:“红妃能沉得住气,这才是未来‘如夫人’的苗子呢!人说‘少小看到老’,果然不错。”
‘色长’一般都是选资历丰富、才艺水平高的女乐担任,她们也是平常来宫中表演最多的女乐。毕竟教坊司不能应付宫中,宫中让女乐来表演的时候,教坊司都是直接从色长里面选的。
‘色长’面对红妃她们这一干女弟子,自然有资格说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