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是一点儿准备都没有。红妃她们晚间要在官伎馆前面楼子里表演,表演的节目多是她和花柔奴、孙惜惜、陶小红来,单人表演、双人表演、四人表演都有。但四个人是撑不起一整台晚会的,所以还需要一些前辈在其中穿插表演一些小节目。
这种情况下,一些前辈也需要特别打扮...更何况,不抢风头是一回事,这样的大场合上不能露怯又是另一回事了。身为女乐,出席这种比较重要的场合,就算要低调些,也有低调的讲究,不能真的不妆扮了。
为了这个,刚刚玩过一回叶子戏的女乐们,方才还在几个手巧娘姨与阉奴的侍奉下梳妆打扮。而眼下其实也差不多弄完了,只有指甲还没染好,由着一个善于染指甲的阉奴动手。
那阉奴将捣碎的凤仙花与明矾等配料以一定比例调好,然后敷在指甲上,用丝帛缠好。动作轻巧灵活,中间没让凤仙花汁子蹭到别处一点儿。那阉奴还笑着道:“好教诸位娘子知晓,如今拿这凤仙花染指甲,用的是新方子,原来那般,得缠着指甲过夜不算,还得连染二三次才能显色。如今不是这样了,晚间就能染好,保准色如胭脂!”
与师小怜交好的女乐樊素贞瞧看着缠好丝帛,笑着点点头:“那倒是不错...对了,付六郎,你实与我说,我与那万占红,谁生的年轻些?”
万占红也是撷芳园的女乐,且和樊素贞是同一批的女乐。如今两人也都是红霞帔,说起来经常彼此竞争,什么都要争个高下,关系也是紧张的很。而染指甲的付六郎,还是梳头的一把好手,平时帮着好几个女乐梳头(娘姨也能梳头,但多数娘姨只能梳简单发式,一些比较重要的场合需要高髻、大髻,就是梳头奴用心的时候了)。
樊素贞与万占红都常常叫付六郎帮着梳头、化妆,自觉这种事找付六郎评判是能有个结果的。
付六郎满脸为难,‘唉唉’两声,无奈道:“娘子们的事儿,哪里轮得着小人罗唣?无论真话假话,总得得罪一个,说出去小人就完了!”
至于说保守秘密,不用想...官伎馆这种地方,是最能保守秘密,也最不能保守秘密的。客人们秘谈的内容,女乐们可以保证一个字也不泄露出去,这也是身为女乐的职业操守了。但除此之外,女人们的绯闻八卦,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旦说出口,就等于整个北桃花洞都知道了。
付六郎这里一旦说出樊素贞与万占红谁年轻些(樊素贞与万占红比师小怜大两三岁,正是大她一届的女乐,以此时的标准来说也不年轻了,所以格外在意这种事),总得得罪评价低一些的那个人。女乐与女乐结怨,可以随便取笑彼此,但他们这样的阉奴是不能那样的。不然女乐收拾他们,不要太简单。
付六郎不说,旁边冯珍珍已经说了:“姐姐不该问这话,万娘子如何与姐姐比?瞧着万娘子眼睛上擦红抹绿就知道了,凤梢画的长长的,晕色又那样深,这是做什么?不过是遮了眼圈去!”
画眼影并不是现代人才有的,哪怕是在华夏,从传统上来说也能追溯到很久以前。古代女子总喜欢画凤眼,但不是每个人的眼型都符合‘凤眼’的标准,所以就有人用黛墨之类画眼线、填色,修饰成凤眼,这可以说是眼影之肇始。
之后用褐色、轻红色、白色、紫色等颜色在眼窝晕染,也很常见,这个时候和后世的眼影已经一般无二。
而此时的眼影除了好看,也是一些女子遮掩眼角细纹、眼袋等问题的利器。
万占红这样年纪的女人,如果是在后世,其实不至于这样显老!然而此时用的化妆品,以铅粉为最,确实容易摧毁人的皮肤,再加上此时的保养手段与后世不可同日而语,有这样的问题也不奇怪......
都是撷芳园里住,红妃对万占红自然有印象...印象中那也是个美人儿,只可惜是皮相美那一挂。其实皮相美、骨相美也不能说一个高、一个低,皮相美的美人不见的不如骨相美的美人,只不过皮相美的美人保鲜期确实没有骨相美美人长。
一旦青春年华过去了,饱满的皮肉支撑起来的好看,就会随着皮肤的松弛、消弱而日渐折损。
这大概也是万占红特别注意遮掩皮肤开始出现的‘初老’问题的原因,这种问题出现在她的脸上,总是显得尤为突出。
听冯珍珍这样说,樊素贞心里自然舒坦。不过舒坦之后,她也是有很多感慨的,看着另一边指甲缠好,空不出手来,正让人帮她翻书的红妃,道:“我与万占红争执这些,其实说起来也是叫人看笑话!这般年纪了,还想同小娘子一般么?”
看红妃脂粉涂的很薄,一点儿也不打算用妆粉遮挡皮肤瑕疵的样子,樊素贞道:“真要说好肌肤,还是红妃啊...诗词里说,‘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原来只当是文人太夸张,见到红妃才晓得原来是真的。”
红妃的皮肤是用甘露水养出来的,确实已经超出天生天养的极限了。如果没有外力影响,人几乎不可能天生拥有这样的皮肤。
正为着这个说笑时,王牛儿领着秦素儿、秦大娘等人,提着装水晶皂儿的食盒走了进来。
秦素儿低眉敛目地跟在秦大娘身后,看她和师小怜等人寒暄。这个时候她也知道师红妃是谁了,不只是因为秦大娘她们的谈话中提到了红妃,也因为红妃新人女乐的身份很好确认。这几个女乐中,就数她看起来最年轻娇嫩,不是她又是谁?
“这就是先前与娘子说过的秦素儿,她如今还在大录事巷混事。又因年纪大了,原来容身的百花阁呆不住了,且不愿跌落下去,便愿意来撷芳园侍奉小娘子。”秦大娘提点着,让秦素儿近前来给师小怜看。
她如今也知道师红妃的性格了,这种事她不善料理,也没兴趣,所以看得中看不中,主要在师小怜这里。
师小怜抬头打量着秦素儿,秦素儿今日可比往常清爽素净很多!头发用黄盖头梳了个包髻,用到的装饰不过两根银簪、一朵通草花。脸上也只是薄薄涂了粉,用眉黛描了两下——做娘姨就是这样,既要干净爽利,又不能真的一点儿妆扮也没有、真成老妈子的样子!好歹娘姨也要跟着女乐出去应酬,收拾齐整而不出格是要义。
再看秦素儿浑身穿的,一件白色抹胸,并无纹饰,下系一条宽摆两片裙,是豆绿色的,十分低调。外面罩了一件玄色短褙子,也只有领抹上的烫金图案显示出奢华之色——这是应该的,娘姨说是仆人,同时也是女乐的脸面,官伎馆里的娘姨也是绫罗绸缎享用惯的,最多就是花样、颜色上讲究个不出挑。
师小怜见秦素儿的气度,本来就满意了一半,又让她近前说了几句话,就更觉得合适了。笑着朝旁边推荐人来的秦大娘点了点头,才转向秦素儿道:“秦姐姐好性儿,我是没甚可挑的了。只是好叫秦姐姐知晓,我家二姐性情却是个不好的...若秦姐姐愿意来,少不得多担待着。”
秦素儿原来是打算好了的,自然不会有这个时候反悔的道理,连忙让了让,直说‘娘子言重了’。
师小怜朝红妃招了招手,等到红妃走过来,她抚了抚红妃的肩膀,问她:“你看秦大娘荐来的人好不好?”
“既是秦大娘荐的,自然是好的。”其实这是客气话,红妃和秦大娘并没有太多交往,自然说不上有多少信任。但她相信姐姐师小怜一心为她好,她既然满意,那选好的人肯定是不差的。
这个时候,秦素儿才说得上真正清楚看到红妃。刚刚远远看着红妃侧脸时,她就觉得这是个美人了——其实不用看也知道!人家既然能当上女乐,一个色艺双绝是跑不掉的。再有,之前她已经听秦大娘介绍过有关红妃种种了。
若是换一个新人女乐寻娘姨,秦大娘是不会这样积极的!她好揽事儿没错,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让她动揽事儿的心!跑腿也是很辛苦的!
实在是红妃在秦大娘眼里未来可期、前途无量,她才这样热心——大家都是在风尘中经历的久的,一个女孩子在风月场所中的‘前途’不见得一眼能看出来,但有些人就是比其他人容易见端倪。
她们或者差的格外离谱,或者好得尤其出众,红妃显然属于后者。
她的出色其实不在于长得足够美,才艺足够出色。这些虽然也是她能在未来成为一代名伶的因素,但在旁观者看来,更在意的其实是她身上有一种和所有人都不同的感觉。美貌和才艺都是很珍贵的东西,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更是可遇不可求,但说到底都是可以复刻的。只有那种难言的与众不同,才是真正的只此一个。
而这世上最难的就是独一无二了,稀有到这地步,谁也不会怀疑其价值。
不过旁观者的理性不见得触及到这点就是了,他们很多没看到这一步,或者只是潜意识看到了。
秦大娘就是如此,她察觉到了红妃的与众不同,但没有把这放在心上。向秦素儿说起红妃的时候,更多是称赞这个女孩子多么漂亮,多么有才,眼下有多少人追捧她,她将来一定会是花魁云云。
那些描述是很细致的,但秦素儿很难有实感。因为赞美美丽的容颜,出色的才艺这些,似乎放在任何一个女乐身上都可以。甚至大而化之的说,‘才色双全’在花街柳巷已经是一个过于滥用的词儿了。
如今再听到,已经激不起听众的美妙联想了。
但见到这个似乎对眼前一切都不太感兴趣的少女时,秦素儿被风尘里脂粉美人打磨的迟钝的感官忽然就被唤醒了——秦素儿听过许多着名美人的大名,风月场中多的是‘美名’流传,似乎走红的女乐或雅妓,没个‘如花似玉’‘闭月羞花’之类的形容,都不好意思见人了。
秦素儿听过这些名号与形容,也真切见过这些美人...确实,那些美人都有自己的动人之处,金珠牙翠、绫罗绸缎包裹拥簇,胭脂妆粉、眉黛香膏打扮,走出来就是个画上的美人!
然而话说回来,谁这样打扮不是粉妆玉琢的?
这样的美人见得多了,秦素儿甚至会分不清楚谁是谁,只能从衣服之类来分人。时间久了,所谓惊艳时光的美人,也渐渐泛黄模糊,让人再也想不起眉眼。
眼前这个少女却是不一样的,她有一种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倦怠感。在所有人沉浸在物欲横流的风月场所,男人、女人,无一不是眼睛发亮,眼珠子不停转动的时候,这种程度的疏离与冷漠,反而让人无法不去关注。
而一旦看到她,就不能不再看她。
这是一个还没有长开、彻底绽放自己的少女,世人喜欢豆蔻梢头没错,但一个女子最动人的时候确实不是这个时候。但只是这样,也足够在她身上看到属于她的特质了——红妃让秦素儿想起了冬夜里的一捧细雪。
均匀地洒下来就是最好的画布,梅花可以落在上面,鸟雀也可以落在上面,前者留下了就不再离开,像是殷红的朱砂痣。后者离开了,却留下了印痕,新落下的雪可以掩盖这印痕,但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