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馆中连娘姨都是识字的,不识字会很不方便,自然也做不了娘姨。
女乐的行程都是提前安排好的,昨天就有柳湘兰身边的娘姨将红妃今天的行程送过来了。当时红妃自然是过了一遍的,此时临出门了,又得确认一遍。
“林公子请娘子去高阳店略坐一会儿,尔后则是铁屑楼罗官人的接风席,赵舍人在任店做生辰,高开府在千春楼招待一众内宦...樊楼...班楼...北山子茶坊...丰乐楼...陆检阅茶坊...”秦娘姨一口气报了十几个地方兼姓名。
这些都是红妃今天白天的行程,至于晚间,那倒是清闲一些,至少不必这样‘奔波赶场’了。晚间有几批人要在她这里开酒席,她专在馆中等着就好——女乐的营生,四时四节之外也有开酒席的,但像红妃这样不是一个两个人开酒席,却是当红女乐的派头。
“十几个地儿,有的赶了。”红妃站起身来,秦娘姨连忙过去帮她整理服饰,确保万无一失。
“十几个地儿算甚?娘子不晓得,每日送来馆中,指名娘子的堂差帖儿少说也有六七十张!这些已经是都知筛出来的了,或是要紧人物,或是馆中熟客,再不然就是地方聚在一起了,方便娘子辗转。”秦娘姨邀功一样将自己从别处听来的消息说给红妃听。
考虑到能投帖子到撷芳园的本来也不会是随便哪个人,算是做了一次筛选,可见红妃如今多红!
红妃本来就属于当红女乐了,但在元宵节之后,又红上了一层楼。女乐这个行当真就是花花轿子众人抬,越是有好客人在前,后头就越容易被其他人看重。红妃先有赵循、李尚书、王驸马、魏良华等人捧,后又有康王柴禟关照、李大相公李汨铺房,外人看着是很愿意‘凑个热闹’的,因此声势已经很大了。
一众常在官伎馆中走动的人,既有真的欣赏红妃的,也有人抱着非常实际的目的——红妃的客人都是不折不扣的优质资源,成为她的熟客后就有机会借重她的人脉了!女乐的很多客人其实都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的,女乐也不以为忤,将各色客人之间牵线搭桥的活儿当作是才艺一样的本行!
而且就算不图那些优质人脉,一些人也愿意点红妃的名。与红妃结交的不乏真正意义上的大人物(在东京这种地方,好像到处都是大人物,红妃结交的人却是在东京都极具‘权力’的),对于这些大人物染指过的女乐,某些人就是更有兴趣。
再加上红妃经常出现在小报上,有种种事迹闻名在外,名气足够大。说是好奇也罢,虚荣也好,行院子弟就是愿意为这份好奇与虚荣付账。如果说女乐也是这些行院子弟的‘勋章’,红妃在他们眼里就属于极有价值那一类了。
如今红妃在元宵节宣德楼前又大大露了一回脸,愿意找机会亲近她的人更多,其中也不乏首屈一指的人物。这股人气烘托着,她眼见得是要越飞越高了!
秦娘姨抱着一个大包袱,随着红妃往外走,前头是王牛儿在外开道。轿夫早早候了,见到红妃之后都是叉手唱喏,跟着红妃之后他们也多赚了不少,晓得不少人盯着他们这份工,所以格外勤谨仔细。
“往高阳店去!之后可别乱跑,只在楼下候着...要吃茶吃点心解手的也手脚快些,下一场要去铁屑楼,紧凑的很呢!”秦娘姨叮嘱了轿夫几句。
一般女乐的轿夫在送到地方之后,都可以去附近一些茶摊、铺席喝碗茶、吃个点心。但当红女乐如此就不行了,他们在一个场子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别处赶场去了,所以轿夫不能离得太久,让女乐反过来等他们。
“小人知道,小人知道!”轿夫带着讨好的笑。从红妃出道之后,他们就跟着了,这些事说起来比秦娘姨还懂呢!不过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对秦娘姨显露出自己不需要她提示。相比起他们,秦娘姨无疑是离红妃更近的人。
在‘办公室政治’里,离领导越近就地位越高,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不外如是。
红妃来到高阳店之后,有早就等在外的小二哥见了红妃的轿子就立刻上前。女乐的轿子和普通轿子不同,会在轿帘子旁挂一盏小栀子灯,栀子灯上还会写字,比如红妃的栀子灯上就有一个‘红’字。
而高阳店这样属于东京七十二家正店的大酒楼,小二哥的素质也是一等一的!早记得红妃这个当红女乐的轿子了,此时绝不会弄错。
接到红妃之后,立刻将红妃带往早有吩咐的林公子所在阁儿。
林公子就是那位来自泉州的海商之子,曾在樊楼一掷千金给所有买单的事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看似这是在撒币炫富,林公子在其中就是个单纯的迷恋女乐的败家子,但其实人家也有一本账!
有这样的事在前,他也算是出名了!人傻钱多这种名头看起来戏谑,其实大有作用!他从泉州老家来东京,一则确实想要饱览京师繁华,二也是有家族派给他的开拓市场的任务的!
此时国内国外的奢侈品都喜欢往东京发卖,因为这里有最大的奢侈品消费群,奢侈品不愁卖的同时,价儿也比别处好太多了!林家在泉州也是数得着的大海商,但从国外贩来的宝货只能在当地销售给中间商,少赚了不知多少!
人心就没有足的时候,时间久了,林家自然也想打通下游,赚的更多。只是这种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家都想卖货到东京,而东京各行各业都有行会把持,打通关系不是件容易事——对于林家这样的外来新人,行会有种种考量,其中忧虑之一就是不信任。
不信任他们的资本,不信任他们的信誉...做生不如做熟,和熟人打交道已经成为惯例了,若无特殊情况,又何必冒险呢?
如今林公子在红妃身上撒币,别的不说,肯定是打消了某些人的疑虑的。
能以一个外地人的身份约到当红女乐,这既需要花钱,也需要有人牵线搭桥、中间作保——当红女乐多忙啊,一般人根本约不到她们!对于她们的每一个客人,官伎馆也会认真把关,生怕遇到个充大头的...当红女乐的‘朋友圈’门槛是很高的,若让随便哪个人进来了,微小的影响也不是当红女乐和官伎馆愿意接受的。
而‘蛇有蛇道,鼠有鼠道’,官伎馆结交三教九流都有,调查一个客人的真实底细上,他们一般都比别处可信。
今日林公子在高阳店约见的就是一个香料行行首,香料向来是进口商品中非常重要的一项,这位行首也是林公子的重点公关对象。如今自家香料入京之事已经有些眉目了,两边谈到了比较具体的利益分配阶段。
请红妃过来,一是希望这样的场合能有个女乐协调,不然一时僵持不下,中间连个说和的人都没有,说不得事情就黄了。二是借此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重视,而在红妃当红的当下,还有什么能比请来她更显得重视的?
人都好面子,果然香料行行首一见林公子请来了红妃,大觉受尊重,态度都不一样了。
之后两边因为利益分配协商,红妃在中间并不插嘴利益分配本身,只是在气氛不好的时候暂时岔开话题——即使到如今,她依旧没有八面玲珑的能力。索性她受过姐姐师小怜提点,知道说不好话就不说的道理,不说总比说错好。
当然,这也是她性格使然...不然换一个愿意在这种事上显示存在感,且多话的,即使知道自己不擅长这种事,也是忍不住开口的。
其实也是林公子这个外地人不够知道红妃,真正相熟的都知道,红妃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从中协调,也就不在这种场合请她了。
不过只以今次来说,红妃这种表现却是恰到好处。林公子和香料行行首属于自有主意的那种人,应对他们说的太多反而不美。
所以事情结束之后,香料行行首格外欣赏红妃,瞧了红妃一眼,心念一动便笑着道:“师娘子性情高致,雅量非常,如今这般女乐也不多见了——今日事成,也是有师娘子的功劳的!黄全,稍后替我备些香料与师娘子,寻常的别送去,师娘子哪里缺那些!送些最上等的,教师娘子平日烧香时也能使!”
香料行的行首,说要送好香料那自然是好香料,一般的人家也拿不出手啊!
事实上,红妃天擦黑的时候返回撷芳园,准备开酒席之事的时候,就有人过来禀报了礼物的事...她人不在馆中,礼物都是钱总管代收的。
“到底是香料行里的行首,送人香料竟是用箱子装的!这要值多少钱?”秦娘姨咋舌道。她在红妃身边也算见过世面了,但别人送香料了不起了一匣子一匣子地装来,哪有这样用箱子的!
专程送给红妃的香,早些时候红妃刚做女弟子时,或许还有中等香,但如今可没有了——香料过去是官方专营的,为了方便估价,主管这门生意的香药榷易院将香料按大致价格分为了上中下三等。如今香料已经不是官方专营了,但香料分等的方式却是照旧的。
中等香料在市面上大约是三贯多每斤,就算是中等香料用箱子送,一只不算大的箱子装百来斤也是轻轻松松,那就是几百贯了!
这次人家香料行行首送来了两只箱子,两只小匣子,大箱子里一个装的是三佛齐进贡的上等乳香,市面上售价要六贯多一斤!这一箱子装了一百斤出头,少算一些也是大几百贯钱了。至于另一个箱子里,则是‘钦香’,这是海外来的沉香,因躲在钦州集散,所以有此称呼。
沉香也是非常名贵的香料,但舶来的海外沉香因为香气过于浓烈,反而不符合此时烧香的品味,所以价格和海南沉水香不在一个档次上。海南沉水香来到东京后,其中第一等的要价十贯钱一斤。至于‘钦香’,大约只是五贯出头。
所以香料行行首随手送出两箱子香料就是一千多贯了,虽然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东西到手是拿货价,甚至都不一定有花钱,但东西值这个价钱是明摆着的,也难怪秦娘姨咋舌。
红妃却不怎么在意那两箱香料,反而是打开了两只精美至极的小匣子,然后就摇了摇头:“要说值钱,大的不如小的。那龙脑也就罢了,待会儿一发转手就是,只这龙涎香留下罢。”
龙脑在之前就是极贵重的香料了,就是香药榷易院在估价的时候也以‘星’计算(就是‘两’),一星值一到两贯!换算成斤,那就是十几贯了!而近几年,龙脑更是涨价厉害,因为朝廷规定官员死后赙赠要用龙脑。
一时之间供不应求,龙脑价格应声而涨!如今每两就要五贯左右,匣子里装了两斤,就是一两百贯了——但这不是红妃说那话的理由,红妃之所以那样说,完全是因为另一个匣子里的龙涎香。
龙涎香用个琉璃瓶子封着,上面贴了洒金笺子,说明了是上等龙涎香,重五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