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一起的表兄忍不住道:“你这是怎么回事?之前‘合生’的可是张采萍,那也是如今东京城里屈指可数的名妓了,就这样看不上——我记得不错的话,张采萍陪着郑王去杭州,你那时也在杭州罢?”
“没见过张采萍,不知道她的才貌和名气吗?”
“见过,无趣的紧...说是昔年相府千金,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有人说她也是奇女子,我见了却不这样觉得!所谓奇女子,得有寻常人没有的品格,至于那位张娘子,看似出格,其实再‘中规中矩’不过了。”
周环没有解释太多,只是直接给出了自己的观感...只能说,喜好这种事情真的是很私人的事。对于周环来说,张采萍没意思,就是真的没意思。相反,他一见红妃,就被她的气质迷住了,这也是没有道理的。
表兄还要说什么,却被周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随着周环的视线望向舞台。果然,之前串场的说话艺人已经退下了,帷幕被拉了起来,红妃节目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
舞台上是两扇巨大的素面屏风,加在一起足够遮住整个表演空间的大小。
素面屏风大部分都是素纱,但也有一些图案在上面,烛光映过屏风,像是一重又一重的山,又像是大漠黄沙,沙丘一片又一片。这时,有皮影人物出现在屏风后,在评分上映出影子来。
先是一个背着箱箧的苦行僧,这是书画作品里常见的苦行僧、取经人形象,所以一出现,大家就理所当然地觉得,背景是大漠黄沙。
苦行僧在漫漫黄沙中缓缓步行,手拄着禅杖,动作却越来越狼狈,好像他要被这片黄沙吞没,就像他之前很多位取经人一样。终于,苦行僧扑倒在了黄沙中,灯光好像也暗了一点点。
丰富的小众乐器,模拟出大漠黄沙的呼啸声中,忽然有若有若无的乐声传来。
就是这个时候,灯光一下亮堂了许多,扑倒在黄沙中的苦行僧皮影也立了起来,踉踉跄跄,又双手合十——原来是天际飞来了伎乐天女,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佛国。
因为音乐,也因为舞美的出众,观众们都看住了,忍不住猜测着天际飞来的伎乐天女到底是真的伎乐天女,还是苦行僧的死前幻觉。
忽然,屏风后的皮影没有了,一个真正的僧人身影出现在屏风后,盘膝而坐,仿佛正在入定,然后就是一个伎乐天女的身影。两个影子交叠的一瞬间,屏风被拉开,僧人也消失不见了。
现在,观众的视角就是僧人的视角,所以僧人‘隐形’了。
红妃这个时候就是壁画上的伎乐天女,手腕和手肘支起来,手臂完全露着,如同杨柳枝条一样柔软。看到这雪白柔软的臂膀,凡世间的人就会忍不住向其伸手,仿佛抓住这双手臂,就可以随着天女去到佛国,去到天上。
赤足踏在舞台上,每动一下,脚腕上的、手腕上的、腰带上的铃铛就会‘叮叮当当’。脚做出勾、翘、歪的样子,身体下沉,或推胯,或坐胯——融合了印度舞,复原了隋唐时佛教壁画动作,又加入了古典舞的身韵,以及其他研究成果的敦煌舞,此时表演出来,对于观者来说,就是佛像壁画上的天女活了!
后世人想到飞天,想到壁画,首先联想的就是敦煌莫高窟。其实隋唐有大量佛教题材画作,其艺术风格和敦煌莫高窟的壁画是可以对照着来看的。比如一些隋唐时期的墓葬,墓室墙壁、棺椁上就发现过类似莫高窟壁画的佛教画。又比如说一些隋唐时期的金银器物,上面有浮雕装饰,也和莫高窟的题材、风格有隐隐联系。
至于其他地方的隋唐石窟壁画更不用说,类似壁画都是有的。
后世不说,这个时代却是继承唐代而来,所以很多唐代遗存还处在颇为日常的情况。也是因为此,红妃这样的伎乐天女形象,在观者看来一点儿也不陌生...他们惊叹的是,红妃将壁画上画家想象中的伎乐天女舞蹈复刻了出来。
壁画上有的只是刹那动作,红妃却让壁画动了起来,而且动起来的姿态完全符合他们的想象——对,伎乐天女,佛国的女仙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不是么...后世的敦煌舞虽然是‘新造’的,但‘新造’的基础,除了本就存在的壁画,和可以做借鉴参考的印度舞,本质上却是传统舞蹈的那些东西!简单来说,这就是一个具有华夏传统审美的人会喜欢、会承认的!
红妃这只是‘简简单单’一支舞,但其中却是后世无数专家的积累与智慧结晶!突然被红妃这样成熟地表现出来,确实会带来极大的冲击。
此时的红妃手拿琵琶,站在舞台当中舞蹈,带有西域风情的音乐以琵琶为主。她眼睑低垂,眼睛半阖着的,像是伎乐天女,又像是菩萨在俯瞰世间。
除了她在舞蹈之外,舞台上还有装扮成点灯菩萨的舞伎,她们迈着舞蹈的步伐,点燃舞台上四面布置的灯树。这些灯树也是佛教壁画常有描述的,又一人多高,上面是一圈一圈的轮架,轮架上可以放许多灯盏。
虽然灯盏比起后世的白炽灯很暗,但是数量上来之后,‘流明’也就相应增加了。一时之间舞台上越来越亮,灯火辉煌之间有红妃扮的伎乐天女舞蹈,这下真成了天上佛国了。
壁画上反弹琵琶的姿态活生生出现在人世间,凡世间的人怔忡间,至少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是一个梦幻而又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一场表演。
怔忡之中,仿佛过了好久,又仿佛只是一刹那,正合佛家精义。
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停了,再次只听到了黄沙呼啸声。再然后,苦行僧也出现在了舞台上,与红妃扮演的伎乐天女分据在舞台两侧。苦行僧盘膝而坐,双手合十,虔诚祈祷。而伎乐天女,神色平静,暗含悲悯,真如神佛。
此时两扇素纱屏风又缓缓相合,相合之时,灯树也一树一树灭掉,舞台上的光线暗淡下来。
观众们最后看到的景象,正是伎乐天女从苦行僧身边走过,若有所觉,如无所觉。
一场表演结束了,周环怔了怔,忽然笑了:“不妥、不妥,师娘子这演的不像了!这哪里是伎乐天女,分明是神,是佛,是菩萨。”
第131章 芳菲(5)
‘揭花榜’前,李汨如以前一样,得到了请帖...不少人暗自猜测他不会来,虽然他为红妃铺房这件事已经让很多人大跌眼镜,让一切关于这些的猜测变得不能确定起来。但怎么想,这样过于‘热闹’,过于‘风尘’的集会活动也和他不搭吧。
之前一些需要红妃参与的场合,他也没去,而且他也没有亲自主持红妃揭花榜的事。从这一点考虑,猜测他不会来也是情理之中。
但最后,李汨还是来了,第二场的时候他独自去的,乘坐一只画舫,单单地来,单单地去,很多人都不知道他来了。后来知道这件事,还是安排画舫的‘主办方’自己宣扬出去的。不过,这在‘十里园’举行的最后一轮,他是躲不过去了。
只要他出现,就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掩人耳目。
最后一场的看席是集中在一个区域的,而且二百九十七个座位,每一个都有名有姓!大家都是京中极有权势的人,简单来说,是同一个圈子的人,再不济彼此圈子也有重合之处。这种情况下,大家彼此认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根本瞒不过去。
李汨坐在卢绍祯和李尚书中间,周遭的人可不是一下就看到了么。
“我原以为‘揭花榜’之事,不过是一干闲人的无聊游戏。如今从头到尾见证一遍,才知道他们是真费了功夫的...难怪如今各地都流行选美,可最受这等行院子弟推崇的还是东京‘揭花榜’。”卢绍祯身为权知开封府,倒是真心评了一回。
‘揭花榜’能打造成一个‘品牌’,其他选美都有不及,身处东京,借助了这都城的资源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打铁还需自身硬,‘揭花榜’能办的有声有色,它自身的章程、条理、新意、传统等等,都是很值得说的。
不然的话,哪怕别处的选美不能及,东京这边也该有新的选美活动成长起来才是。
对于卢绍祯说‘揭花榜’的话,李汨一言不发,旁边的卢绍祯和李尚书也不以为意。他们都知道李汨对‘揭花榜’什么的根本没有兴趣,眼下看客们如痴如醉的美人、心笙摇曳的才艺、美轮美奂的布置,于李汨而言,他不觉得享受,只觉得吵闹,只觉得是尘世间烦恼的化身。
这些说到底,这就是世间痴男怨女们欲.望,对钱财,对名利,对性,对一切一切的欲.望都集中在这里了。
他愿意在此忍受原来不愿意亲近的东西,只是因为红妃罢了。
“是啊,天下事,哪怕是这样小道,真要做的像模像样,也是自有一套章程的。”李尚书应了卢绍祯一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忽然说道:“说起来,今早老夫听说了一事,事关师小娘子,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
相比起卢绍祯对行院里的是一知半解,李汨不沾不染,李尚书就是行院里的常客了。年轻时他是如今郑王朱英一般的人物就不说了,如今年事已高,没有年轻时那样放浪形骸了,却也没有退出行院,而是转变了自己的角色。
他现在很少单独捧某个娘子,而且捧得力度也很讲究。至于得到娘子的亲近,他不再在意——简单来说,就是变佛了。
与其说他如今是像个男人追求女人,还不如说是一个惜花人在栽培一朵花。他乐于发掘那些刚刚出道,又或者因为际遇不够,被耽误了的‘珍宝’。这些娘子们有些什么麻烦,他也会帮忙解决些...简直像个温厚长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