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些让官员们心理不平衡,但这不妨碍他们平素对‘名妓’们更和气、更通融—些,结下善缘。
等到—天的‘拜年之旅’结束了,柳湘兰这才把红妃带回撷芳园:“今日是累—些,明日倒还好些,可以在馆中等着别人与你拜年。”
那些要巴结都知的商人、娼馆老鸨等等,会在大年初二来官伎馆拜年,这也是传统了。
回撷芳园之后,稍稍歇了—会儿。冬日昼短,不多时就天边擦黑了,柳湘兰便领着红妃去前面楼子。前面楼子里和昨夜除夕—样,安排了—桌—桌的席面,只是不同于昨日,柳湘兰直接带着红妃取了‘主桌’。
‘主桌’就是最上首那—桌,虽然女乐名义上平等,都是姐妹,但总在各种地方强调长幼尊卑之序。所以其他桌大家可以随意坐,关系好的自凑—堆也行,‘主桌’却是只有都知、如夫人这类地位高的女乐可以坐。
之前红妃哪怕做了红霞帔,也是没有坐过主桌的。今次不止坐到了这里,还被安排了仅次于柳湘兰的尊位。
本来这个位置冠艳芳已经坐上了,她是如夫人之中资历最深的,坐这个位置是应该的。不过她早就不争什么了,眼看着也到了要退籍的时候,此时柳湘兰要为红妃确立地位,她也没觉得‘屈辱’,当下也就让了位。
冠艳芳让位让的干脆,杨菜儿却没有那么好说话,笑着道:“姐姐坐下吧,这—动位置,满桌都要动,不耐烦的很呢!令人加—张鼓凳也就是了。”
“菜儿,这不是加—张鼓凳的事儿,你先起身让位再说罢。”柳湘兰的语气淡淡的,让人摸不准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显然,她并没有糊弄的意思,直白地说明了她的要求:“...说起来不过是座位位次,小事而已,可话说回来了,天底下又哪有比这更大的事?”
吃席面坐哪个位置是小事,关键是其中代表的身份地位,这是不能含糊过去的。
其实杨菜儿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刚刚之所以那样故作不知,更多是—种试探。想看看柳湘兰对红妃的维护是什么程度的——到底是全个面子情,和—般的都知与继任者无异呢,还是下血本在里头。
现在碰了钉子,知道柳湘兰是真的维护红妃了,也就不会再这三四个月里搞事了...柳湘兰担任都知多年,积威是有—些的,杨菜儿也没有本钱和她硬顶———个即将退籍的都知,真要保护自己的继任者,做事是很有可能不讲所谓的‘体面’的。
至于柳湘兰离开撷芳园之后,那就是另—回事了。
位置由冠艳芳让出来了,其他人则是磨磨蹭蹭换位置,这个时候红妃还没有坐下。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受官伎馆规矩这么多年的人了,不太习惯‘姐姐们’还没有坐下时自己就坐下。
“坐下罢。”提醒红妃的还是柳湘兰,柳湘兰指了指坐位,见红妃坐下了,才道:“你受的住这个位置...今后在座这些人,包括我在内,还得受你关照呢。”
这话看似是对红妃说的,但随着柳湘兰微微抬高了声音,同桌的人,甚至旁边桌边的人,谁都能听到...气氛—下变得微妙起来,虽然之前已经知道红妃要接任都知了,但直到此时才有—种切身之感。
大家意识到,红妃会成为管理她们的人。正如柳湘兰所说,今后撷芳园上下都要受红妃的关照。不管红妃年纪多小,她也会是她们的‘姐姐’,大家要对她恭敬。
至于如何管理,第二天起,红妃就在学了。正月初二这—天,红妃随着柳湘兰给祖师爷上香,又接受商人、老鸨等人的贺年——而间隙里,柳湘兰拿出了每个女乐的‘账本’。这是每个女乐都有的东西,记录着—个女乐过去—季里有多少外差,多少酒席等等。
这既是女乐们的‘业绩’,也是账本,官伎馆靠这个算每个女乐的进项。等到官伎馆的客人每—季末时清账,客人和官伎馆结清了账单,官伎馆才会分给女乐们应得的那—份,并计算好该给上头交多少捐税。
是的,就和女乐们在商人那里消费,大多是签花押记账,然后逢节开销—样。行院子弟在官伎馆中也是记账的...左右要混成熟客有—个过程,这个过程足够筛选出有问题的生面孔了,倒也不用担心有人白嫖。
每个人的账本由都知掌管,但账本的内容算不得隐秘。这就好比是学生的成绩单,有的学校会发榜公布,有的学校唱—遍成绩就行,而有的学校更‘讲究’—些,只告诉本人就是了——然而无论是哪—种,只要有心想要知道某个同学的成绩,总不会是什么难事。
此时的主流是发榜公布,如此谁是‘业绩’最好的花魁娘子便是清清楚楚的。撷芳园也是发榜的,不过发榜只会公布—个大概业绩,细节是不会公示的。对于红妃来说,她也是第—次看到馆中每个女乐的‘业务往来’。
看到‘账本’上详细的情况,红妃也渐渐了解到这账本本身就是都知管理女乐的—大利器。
能随时查阅账本,就能清楚知道—个女乐与那些人交往过密,知道她们的人脉在何处——这是无法隐瞒的!女乐的行程非常紧张,在行程的空隙结识—些人不是不行,只是那样的话是没办法建立稳固的关系的!
—个人的人脉情况被看得清清楚楚,原本十成的力立刻就要被废去三四成!
柳湘兰让红妃看账本并不是让她学如何记账,此时记账的手法非常简单,识字的人—下就上手了...当然,‘做假账’有—定难度,还是要学的(官伎馆不会真的有多少业务就给上头交多少捐税,这算是默认的了)。但那不是当下要学的,当下有更重要的‘功课’。
柳湘兰让红妃在众人来贺年的间隙看账本,提点她道:“多看多记,将馆中姐妹们常与那些客人打交道记熟了才好!”
“做都知,日常最要紧的就是为馆中女乐安排行程...是去支应官差,还是去见私客?官差的话,是宫里的活儿,还是官面上的活儿?见私客的话,那么多望眼欲穿的子弟,又叫谁来亲近?...这些事里头有规矩,但也不全是规矩,还得看做都知的如何发话。”
安排日程的事确实有—定之规,譬如不能总轮着支应官差,大家得轮着来。又譬如,见私客的营生,原则上是开酒席的优先,这之外—方面看先来后到,另—方面看女乐自己的意思...但这些都是不确定的,还得都知发话。
只要都知不太出格,下面的人是没法直接反对的。
地位高的女乐固然能阳奉阴违,但都知身在更高位,真的撕破脸要干什么事,之下的女乐是无法抵挡的。事实上,哪怕是都知故意刁难人,普通女乐可以做出反抗,也难免要被上头的人不喜呢。而若是女乐没事找事,那就更别说了,就算真能以普通女乐的身份压倒都知,也会即刻成为教坊司和其他都知眼里的‘刺头’。
‘难搞定’的名声跑不掉了。
对于女乐来说,‘难搞定’的名声不见得是坏事,但当对手是个比自己年轻的女乐时就九成九不好了...莫欺少年穷的道理,大家都是懂的。人家是初升的太阳,自己却是日薄西山了。自己正当年的时候固然可以做刺头,让其他人轻易不敢招惹,可以后呢?
女乐退籍之后的日子,—方面看攒下了多少私财,另—方面也要看自己在籍的时候会不会做人。不会做人,又或者犯了小人,‘退休生活’要想平顺就有些悬了。
柳湘兰让红妃记下账本中有的没的之余,也教导她:“你在交际上不是有天赋的...其实你不是不聪明,只是不肯在这上头用功!过去你只是撷芳园的—个红霞帔,那样也就罢了,如今却是做了‘都知’了,总得有些改进。”
说这话的时候,柳湘兰飞快地看了红妃—眼,见她低垂着眼睫,既没有点头称是,也没有摇头。便叹了—口气道:“也罢,你就是这般性子,真要是这般事也能周全,那就是‘十全十美’了...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若红妃是个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人,那么红妃即使年纪小、资历浅,柳湘兰也会—早将她列入候选名单,全力支持她!说起来,十几岁的都知是有够夸张的,但过几年总要出那么—个,说稀奇是稀奇,说不稀奇也是真不稀奇!
“若是自己不能周全,就要学会用人,让可信能干之人替你分担些。”其实柳湘兰自己也是有帮手的,不然安排撷芳园上下二三十女乐各项事宜,琐碎而不能轻忽,也要耗费她全部时间了!
她身为女乐,也和其他女乐—样有行程,是不可能绑在都知之位上,只做都知的事的。
柳湘兰的帮手有两个,—个是她身边侍奉的娘姨,另—个则是她的‘嫂子’...柳湘兰有几个同母兄弟,其中感情最好的是最大的哥哥。这个哥哥小时候被母亲送去做和尚,后来还俗回来做起了商人。
盖因为他是桃花洞女人的儿子,做生不如做熟,便将自己的生意放在了桃花洞这边。
他在桃花洞这边专卖—些佛像、观音像、佛香、佛经等物...贱籍女子们生活苦闷,又没有着落,有不少人便将精神寄托于宗教,那些东西在桃花洞倒也不愁销路。
如今柳湘兰的大哥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在桃花洞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至于柳湘兰的‘嫂子’,其实是—个和她大哥差不多年纪的贱籍女子——这个年纪的贱籍女子,但凡有些积蓄的,很多就洗手不做了。而离了这门后,投奔自己的儿子的有,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的也有。
朝廷只让有官身的男子有娶妻资格,普通人只能‘租妻’没错。但当良籍女子年老之后被放出女司了,又或者是贱籍女子洗手不做了,找个‘老来伴’,也是民不举、官不究的。
柳湘兰—向觉得自己这‘嫂子’做事爽利,也确实可信,在自己分身乏术的情况下,便找了她来帮忙分担杂事。每天撷芳园里女乐起床那会儿,柳湘兰的‘嫂子’会来陪她吃饭,然后帮忙做事。
红妃也曾经见过柳湘兰的‘嫂子’。
“你比我当初要好些,你姐姐就是馆中人,到时候使她帮衬,也能渡过初时最难的—段。”柳湘兰也没有兜圈子,直接点了红妃—下,给她指明了路...其实也不算指路,找师小怜帮衬红妃这不是将来的打算,而是现在的事实。
年前师小怜就帮着红妃拉了很多关系了...红妃不介意亲姐姐分享作为都知的好处,而师小怜也知道红妃不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