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其事。”李尚书举杯,与老友对饮了一回,而后才道:“不只是真有其事呢,如今算算,也快铺房两年了,一点儿不见要分开的意思。说起来两年在女乐这儿是一个坎儿,少有铺床两年还不分开的呢。”
“这我倒是不奇。”这是韩彻的真心话。李汨给一个女乐铺房很惊人,可在铺房之后足够长情就不能让他有什么惊讶了。或者说,如果李汨只是游戏一番,想要在红尘情缘里走一遭,玩够了也就收手了,韩彻才要奇怪呢!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道:“那师娘子到底什么样人?”
实在没个长辈样儿,然而李尚书早就知道他是什么人,再者自己也不是个有长辈样的,自不在乎这个。只顺着他的话道:“能甚样人?你是人在临淄老家,又不是去了天涯海角,总该听过些风声罢。人是几十年里最年轻的花神,如今也是上点的都知,以才艺见长——眼见得要成一代名伶,今后少不得在酸文人的诗词里成为典故,倒也不枉一生。”
“这些我都知道,不必你说...能叫李汨那小子乱了一惯方寸,这是自然的,但决计不能只是这样!”韩彻倒是言之凿凿。
对于他这个说法李尚书听了后却是摇了摇头:“你要是问李灵均为何铁树开花,早说啊!方才那些话我就都不会说了——和那些一点儿关系没有,非要让我来说,这就是孽缘!前世冤孽来的。”
没有什么前因后果,就是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劫数...李尚书一把年纪了,经过的见过的不知凡几。很多事情他只要打眼一看就什么都知道了,之后自然可以给出相应判断——只是他看到归看到,却什么都不会说。
没什么可说的,也不必说。
第164章 观音(2)
往韩府来时,红妃坐马车,柴琥却不耐烦。便戴了一顶斗笠,并编织的精巧的蓑衣,骑在他那匹千金难换的西域宝马上,一路跟随着红妃的马车而来...也是雨势不大,只是绵绵细雨,不然也不能如此。
等到两人联袂而至,等在门口候客的小厮连忙上前为柴琥递帕子,旁边柴琥的随从接了,但柴琥却摆了摆手。不管要给他擦拭雨水的随从,径自转身走到马车边,车帘打起来后便朝红妃伸了伸手。
秦娘姨替红妃除去了绣鞋外套着的木屐,红妃见柴琥在车前,犹豫了一下。然而到底觉得拒绝反而更显得刻意,最终伸出了手,将手搭在了柴琥手心,稍稍借力下了车。
随从们这才上前细心为柴琥擦拭雨水,还好湿的不多。处置完毕之后只有袖口保护的不好,湿了一截,借了主人的房间换一件就好了——富贵人家外出都会带一些备用的衣物,以防有什么意外,眼下就正用上了。
因为柴琥去更衣的关系,红妃就先走了一步,随着仆人指引去见了此间主人,鲁王韩彻。
韩彻原本正与李尚书说话,见下人引来一陌生小娘子,不需人提醒,一下便意识到了这就是如今名满京师,他在临淄老家都有所耳闻的女乐师红妃了。
这当然不是因为红妃将名字写在了脸上,实在是有些人看到了就会知道那不会是无名之辈——鲁王举办的宴会,邀请了众多行院娘子并女艺人,这些人因为身份原因大多早早来到,开始准备起了宴会相关事宜。有一些小娘子来得稍微迟一些,但也不会迟太多。
要说的话,红妃就算不是最迟的,也算是比较迟的了。
在此之前,韩彻已经见了好些小娘子了,而那些小娘子出色归出色,却没有让人有‘意外’的感觉。韩彻可不觉得能让他那个‘小友’忽然转性的女子会是那些...虽说这上头的事是如鱼饮水,很多时候并不是改变他们的那个人有多特别,只是在他们心里有够特别罢了,但韩彻认为李汨并非那样。
李汨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子!真要是那样,早些年他就该投身这滚滚红尘了!本质上他是没有那样的一颗心!
所以,要让他这样的人动凡心,就不能是他‘觉得特别’,而是得真真正正特别的人才行!
这种‘特别’不是特指美貌,红妃当然也很美,从成为女弟子起就有许多文人写诗作词赞美她的容貌。哪怕是在美女如云的女乐当中,她的美貌也是数一数二,几代女乐中只能出一两个的那种...但韩彻一眼就确定她是‘师红妃’的原因,还是因为美貌之外的气质。
红妃身上有一种堪称矛盾的气质,脆弱又锋利,生机勃勃又心如死灰,会让人联想到日上中天,也会让人联想到月沉江底。就像是一株即将枯死的名花,就连枯萎也是美的,足够让旁观者动容。
这样的女子,壮怀激烈不奇怪,而有一天选择死在无人的角落也好像在意料之中。
比谁都要坚强,也比谁都要脆弱,这种燃烧一切,但又凄凉的美,身为过来人的韩彻一点儿也不怀疑——这会是很多男人的灾难,她是来毁灭某些人的。
只不过这也不是她的本意,这样的女子可怕就可怕在这里了...越是不是本意,越是不在意,就越要命。就像是不笑的褒姒,越是不笑就越要周王欲罢不能。这既是因为世人向来重难轻易,也是因为骨子里的征服欲作祟。
李尚书在旁眯了眯眼睛,笑呵呵道:“红妃来了?正好,你今日可要好好歌舞,管教鲁王也知道你的本事——他数年不在京师的,只与我等叹说京中女乐也是大不如前了,如今伎艺难有可观之处。”
“要我来说么,如今还是好时候...这不是还有一个你么!”
红妃叉手行礼之后道:“李大人言重了,红妃安敢当此?”
这时柴琥才来到,先与韩彻等人见过了礼,这才对红妃道:“你倒是快哉!怎么就不等我了呢?”
红妃侧过头,睫毛颤了颤,道:“大王怎么说呢...又不是小孩子了,难不成行动坐卧还非得手挽手一起?”
红妃言语之后便告退了,她今天来可不是纯粹侑酒的,今天是正儿八经请她来表演节目的,这一点写帖子时也有注明。主家这边希望她能奏一曲、舞一曲,因为要表演的关系,她还得提前准备。
柴琥是看着红妃离开的,直到她人消失在厅外。
李尚书对此见怪不怪,韩彻却是笑了笑:“康王还年轻啊,少年慕少艾,也是极好的。只是当初老夫在宫中行走,也曾教导过诸位皇子公主...却没料到康王动了情爱念头是这样。”
还是早些时候柴琥太任性了,任何时候都是‘以我为主’。这种性格,如果不是身份贵重,只怕是要吃足了苦头的...当然,反过来说,如果没有那样贵重的身份,柴琥也不会养成那样的性格就是了。
闲着感概了几句,然而到底不干自家的事,韩彻并没有在这样的场合说太多。又过了一会儿,红妃换好了舞衣出场了,她今天是做胡女打扮的,要调的舞蹈是她最早的代表曲目《胡旋舞》。
此时时辰还不算迟,但今日阴雨绵绵了一日,室内纵使采光条件不坏,也早早点起了烛火。而就是在这满堂跃动的灯火之下,红妃款款登堂入室——堂上一个唱曲的娘子正好结束了自己的表演,连忙让到一边去,动作上颇为恭敬。
这个娘子不是撷芳园的女乐,和红妃也不算熟悉,只能说是在一些欢宴上打过两三次照面...贱籍女子的圈子就是这样小,她们总在一些固定的人家奉承,若客人是同一层次的,时间长了总能混个眼熟。
她之所以对红妃表示恭敬,很大原因是如今红妃已经有了一定‘威势’。
一个当红的行院女子总是能编织出一个庞大的人脉网,至于背后有靠山,更是应有之义!这样的人物,在贱籍女子的圈子里,哪怕不能影响到自己,也会下意识在其面前放低身段...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当下世道就是一个阶级社会,在贱籍女子的小世界里又敷衍出约定俗成的阶级属于常理之中。
红妃占到恰当的位置,此时旁边早收到通知的乐师也知道要配合的事,见红妃隐蔽地给了他们一个信号,便奏乐而起。
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
‘达卜’轻轻晃动,上面的小环碰撞,发出清脆的节奏声。红妃随之起舞、旋转,一边旋转,一边足尖踢起,每次一组动作结束,‘达卜’被触到鼓面,便发出‘咚’的一声,伴随着小环碰撞声,像是踩在观众的心上,又像是搅乱一池春水时泛起的涟漪。
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人间物类无可比,奔车轮缓旋风迟
飞快的旋转像是没有尽头,超高难度的动作不只是单纯为难舞者,更是通过这种动作让观众不自觉便感受到某种极限。人是会‘设身处地’的动物,看到同类痛苦,自己也会痛苦。看到同类超越极限,自己也会觉得振奋。
而看到一个舞者衣袂飘飞,如同飞雪回转的舞者,见她在惊险中维持‘平衡’,同时又触目所及被特殊设计过的美...是很难不投入进去的。
在厅中跳舞的女子是西域大地上最美丽的一朵红花...西域富饶,但西域的大地就谈不上富饶了,那里更多的是黄沙隔壁,猎猎的风吹拂过平坦的大地,便刮起黄色、红色的风尘,不够坚韧的生灵在那样的土地很难生存下来。
至于‘花’这样娇弱的存在就更难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