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至!”“新娘到了!”“呀!新娘子到了!”融融喜乐响动着,从杨家猎户小屋出发的新娘轿辇终于落地。叶照快步上前,扶着池白月下了喜轿,让慢他一步伸出双手的喜娘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这小子也忒心急。池白月身着真红大袖圆领袍、团花霞帔与官绿马面,发髻上半搭着一块绣金的盖头。她抬起头,露出那张眉眼如画、色如春花的面容,惊住了一众宾客。“不必了。”池白月对扶着自己的叶照轻声说道。叶照便握住了她的手,相携着走进了院中。两人皆是容貌出众之辈,恰如金童玉女,十分登对。片刻静默后,祝贺之声便如爆竹一般响起,叶照父母等人也笑开了花。“恭喜恭喜!”“新娘子好美啊!”卢芸儿与母亲也远远地看着。她在心中想到,原来白氏前世盛名并非虚传,她不仅生得闭月羞花、冰肌玉骨,身量仪态更是绰约姣好、婉约风流、世间罕见。若是前世的她见着这样的白氏,或许也能早早地压一压自己那过高的心气儿。黄氏拍了拍她的手,道:“芸儿。”卢芸儿回过神道:“这白家jiejie真是极美的一个人,叶六有福气。”黄氏知道她一向爱美,见她出神便以为她心中不快,便说道:“若是谁能娶到我的芸儿,那才是真的有福气。”以往说这种话,卢芸儿总会害羞地嗔怪,让母亲不要说了,可这一次,她却只是浅笑着点了点头。福气?女子再好,带着的福气也是给男人享用的。新人拜堂坐屋,宾客酒肴相酬,至更深人散,叶家复归了一片宁静。叶照父母为了叶照和池白月这对新婚夫妻方便,将两间屋子打通了,重新装饰,又在靠近侧院的一侧开了一扇门,如此他们便能从这里进出,无须惊动家里其他人。“吱呀——”新房内,叶照将热水拎了进来后,关上了门。他见到卸了妆的池白月正坐在梳妆台前取发饰,便又快步走了过去:“我来吧。”“嗯。”池白月轻轻点头。这发髻太过复杂,她有些束手无策。叶照将她鬓发间那些珠钗宝钿都取了下来,又将发髻解散,接着,他的指尖悄然滑入了她的发间,循着xue道按摩。“今日累了吧?”池白月道:“还好。”她现在身上的毒轻了许多,成亲虽然忙碌吵闹,但对她来说并不算累。不过,现在被叶照这样按着,她也着实有些昏昏欲睡了。叶照按了一会儿,温声说:“梳洗一番睡了吧。”“好……”池白月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却靠在了叶照的怀中半晌没动。片刻后叶照才发现她眼皮轻轻地搭着,那被红烛烛火镀上一层暖色的脸上明显带着倦怠和放松。原来是已经睡着了。叶照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心里只觉得一片熨帖安定。系统突然发言:“出息。”叶照抚了抚池白月的头发,将她轻轻地抱了起来,跟系统说道:“除了毒发后,她没有在我面前睡着过,现在这样说明成亲后她开始信任我了。”“你们的婚姻是假的。”系统又说。叶照道:“噢,是吗?”“……”把系统又一次怼沉默后,叶照专心地照顾起了他沉睡过去的新娘。作为一个工龄长达七年的幼师,叶照十分擅长照看小孩,或许出于这个原因,他照顾起池白月来也是十分得心应手,就像曾经做过千百次一般。最后,他也洗漱好了,躺在了池白月的身边。池白月不怎么依赖他人,即便熟睡也不会靠近他,于是叶照悄悄地将她抱进了怀里。系统评价:“猥琐。”“我们是夫妻。”说着,叶照给池白月盖好新制的喜被。简朴却温馨的房屋内,红帐落下,台子上的龙凤烛也垂下一滴滴红色的喜泪,跳跃着点点微光。一阵冷风袭来,将五爪蟒雕花大床旁的那一方龙首象座紫檀烛台上的火光吹灭。大床上的定献王裴离猛然惊醒了过来。他深深地喘着气,才发觉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听到动静,他的贴身小厮玳瑁连忙燃了火折子,将房间里的灯都点亮了。随后,玳瑁又麻溜地打起了床帐,将身上还带着伤的裴离扶了起来:“王爷,怎么了?”裴离拂掉他的手,自行坐在床边:“……无事,几时了?”他五官轮廓如雕刻一般深邃,肩宽体阔、气势霸道,一看便知是个不好惹的角色。“四更了,可要梳洗?”玳瑁一边回答,一边取来薄衫给他披上,遮住了那松散的衣襟间露出包扎伤口的布带。裴离颔首。玳瑁便唤了丫鬟小厮来替裴离梳洗、更衣。裴离自半月前重伤归京,现在还在家里疗养治病,不需要上朝或点卯。这定献王府又只裴离一个人,他便也无须向谁晨昏定省。不过因为这些日子裴离伤势逐渐好转,宫中太后着实挂念,皇帝便设了家宴,让裴离今日午后进宫问安。天光熹微之时,裴离穿戴整齐地站在庭院里,打量着这宅子里的一砖一瓦。他这宅子还是在如今的皇帝登基后为他封王所置,彼时他才十六岁,还是个无甚定性的混小子。弱冠后,皇帝才让他去封地广禹府就了藩。原本,裴离应该三年回京朝见一次,但近几年来因为逢着战乱而一直未归,直到这些时日,他侥幸从最后一场战役中活了下来,这才回到了京师。“殿下,可要传膳?”玳瑁问道。裴离摇了摇头:“不急。”玳瑁知道他是在等广禹府那边递回来的信儿,便道:“说是这个时候来,我去外边瞧一瞧。”裴离无不可,王府管事官等人随侍在侧,玳瑁便自行撩了袍子往外面去了。不多时,一个行色匆匆的武官跟在玳瑁身后回来了。“臣,兵部车驾司驿传江阳见过定献王殿下。”江阳行礼道。裴离道:“不必多礼,可有消息?”江阳心里捏了把汗,回道:“回禀殿下,还没有池总兵的音信。”裴离神色暗沉了几分,江阳瞄了一眼,连忙又说道:“不过多日前南州都司寻到了孔监副将,现在人应当已经进城了。”“寻到了孔监,怎么不早说?”裴离眼前一亮。江阳道:“车驾司也是夜里才得了讯息。”听南州都司传来讯息,说那孔监身受重伤,本应在南州养好后才送到京师,可他嚷嚷着不必上报,他要必须立刻回京、面见圣上呈报一切。南州都司的人怕这一路他自个儿就把自己折腾死了他们更不好交代,便按着消息没有着急报上来。幸好这孔监福大命大,顺利到了京师。裴离便命王府管事官:“着人去接,速速将他带回来。”“是,殿下。”管事官得令,送江阳下去了,玳瑁因又劝裴离先用汤药和早膳。裴离服药吃饭过后没一会儿,王府卫兵便抬着一个伤者进来了。此人正是孔监。“殿下!”亲眼见到了本以为死了的殿下,孔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被裴离拦住了。裴离看他身上各处都有包扎的痕迹,便说:“你还有伤在身,就这么回话吧。”“是,殿下。”裴离问道:“我听闻你与池总兵一行人在南州遇上了山洪?池总兵呢?”想起那个女子,孔监气得面容扭曲了一阵:“殿下,那姓池的分明……”“闭嘴!”裴离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茶碗摆动、叮当作响。玳瑁等人连忙劝道:“殿下息怒!”而孔监咬着牙,撇头转向一边。裴离胸口猛烈地起伏了几下,被海水浸过的肺腑生生发疼,他缓了一阵,才说道:“你们都下去。”“是。“玳瑁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但裴离向来说一不二,他也只能带人下去。最后,室内空余了裴离与孔监两人。裴离起身,踱步至孔监的身旁,道:“那一日,无论你看到什么、知道什么,都不许再提。”孔监的情绪却十分激动:“殿下,是她害了您!她明知道殿下在那条船上,却下令炮轰,是她想杀——”“啪——!”裴离转身将桌上的茶碗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飞溅,从孔监的眼前划过。他愣愣地抬起头,看到自家王爷黑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说道:“但本王这不是没死吗?!”“殿下……”裴离转身,一手支在桌上,一手捂住方才震裂的伤口,沉声道:“你我都知道,当时她的决策才是正确的。只有毁掉那艘船,才能掐灭倭人回去传信搬救兵的希望,最后,战事才会结束得那么快。”孔监仍是有些不服:“可她……”明明他私下告诉了池白月,不能击船,因为王爷在上面,可池白月却翻脸不认人,当场叫人堵了他的嘴,把他绑了扔进了帐篷里。裴离道:“够了。她有错,我就没有错么?若不是我临时起意藏进了那艘船里,她也不必面对这样的抉择。”孔监瞳孔地震。殿下可是当今的亲弟弟,太后的亲儿子,向来都是荣尊荣宠啊……“此事就给我烂在你的肚子里,她是有功之人,和我不过是私事,以后寻着她了我自会处理。”裴离下了定论。闻言,孔监放松了下来。看来殿下会报仇,不过是碍于……碍于……救命之恩和同袍情谊!对!孔监想起池白月这些年来救了王爷两次,两人又并肩作战这么久,王爷只是出于救命之恩和同袍情谊才让他隐瞒此事。毕竟,若是让朝中之人知道了池白月故意害死亲王,哪怕她有累累军功,一个脑袋也不够抵。“臣知晓了!”孔监回道。裴离见他终于不执著了,便又问道:“山洪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孔监回道:“那时殿下‘失踪’,军中方寸大乱,全靠徐总督与池总兵稳定军心,收剿余贼。战事一了,池总兵便告诉我,她愿意同我回京面圣,自请责罚,只要不要牵连她义父留下的白家军就好。我们启程先大军一步而走,却在南州地界路遇山洪,被泥石流一冲而散。”“只是……”孔监现在回忆起那一日,忽而察觉到了自己之前没有发现的细节。裴离见他神色犹豫,便说道:“只是什么?快说。”“那日,我担心池总兵出事,我无法向皇上、太后交代,便一直紧紧地抓着她,可在被山洪巨流吞没时,她却突然推了我一把,让我滚落在了一棵巨树枝桠间……”可明明她离那棵大树更近。孔监突然觉得毛骨悚然。他现在才想明白,当时是池白月救了他。“她人呢?!”裴离急切地问道。孔监嗫嚅道:“……不知所踪……”那样的情况下,兴许是已经死了。“不知所踪……不知所踪……”裴离喃喃地重复了几遍,双眼布满了血丝。自他在宁州一个小海村醒来,又被人送回京师后,不知道听过“不知所踪”这四个字多少次。“活要见人……”裴离紧紧握着拳头,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下面的半句话,最后他只得重复:“……她绝不会死,她绝不能死!”“……你不能死,你醒醒!”裴离意识模糊,遥遥地听见一个少女清脆的声音。不过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被一个女子背负在身上。对方咬着牙半背半拽地带着他向前走,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上,划过山间的灌木和枯枝。疼,但已经麻木了。他瞥见了那女子身上穿着的甲胄,认出了那是宁州士兵的衣物。宁州居然还有女子从军……他思维滞涩地想着,忽而想起似乎听过谁说过,宁州有个奇女子,与义父一同行军打仗,练兵部将不输男子……就是她么……他看着她沾满脏污的脖颈,看到那些污泥下一块块红斑。裴离又慢慢地想起来了,传言说,这个女子奇不仅奇在她不输男儿的将才和武艺,还奇在……奇丑无比。很快,她寻到了一个隐秘的山洞,将裴离安置在其中,又脱掉了两人的甲胄掩藏起来,她想方设法照顾着裴离,让裴离在入夜时分彻底地清醒了过来。裴离全程看着她利索的动作,发现她只是肌肤上有些红斑、疹子,而她这个人,无论是脸部轮廓还是身形,都离丑差了十万八千里。后来他才知道,只是她容易被晒伤、容易生些莫名的疹子罢了。那次以后,裴离问她:“把我扔下不是更好么?为什么要拼死救我?"池白月轻笑了一声,道:“于公,你是亲王,是义父效忠的藩主;于私……”裴离心跳乱了,问道:“……于私,什么?”“于私,我救你,就是大功一件。”池白月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我要攒很多很多的功绩。”裴离说不清自己哪里失落:“为何?你担心朝廷因为你是女子从军要罚你,还是担心他们不认你的功绩?你放心,待战事毕,我便会第一个为你请功。”池白月摇了摇头,她看向天边,目光中带着期冀:“不是因为此事,而是因为……”“我想见的人,在很高很高、很远很远的地方。”天下至高至远之处,莫过于……皇宫。当马车摇摇晃晃地驶入了宫门后不久,裴离的脑海里闪过了这个念头,但他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定献王殿下万福金安。”车外传来了秉笔太监姜瑜的声音。裴离回道:“姜秉笔不必多礼。”“谢殿下。”随后,一个小太监上前打起了车帘,而裴离在另一个小太监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抬头一看,才发现他已经到了临水阁。临水阁是靠近后宫的一个御书房,应该是为了方便太后与皇后往来才将家宴设在此处。小太监上前为裴离整了整冕服,随后姜瑜便领着裴离走进了临水阁中。阁中铺金设余、富丽堂皇,又有宫中乐师弹奏清雅小曲,席间酒馔饮食具备,而皇帝、皇后、太后分了主次坐于上方,下面空了一席,便是留给裴离的。裴离恭敬上前,三拜九叩:“臣,第十二弟离封定献,拜见大兄皇帝陛下、尊嫂皇后殿下。”皇帝继位九年,今年也不过三十五岁,与裴离半父半兄、感情笃厚,见此连忙说道:“快起,玉昭,你可是让哥哥、嫂嫂和母亲挂心啊。”他指向一旁的太后,“还不快给母亲请安。”裴离于是向着太后行大礼:“第十二子离拜见母后殿下!”“好、好、好!”太后彻底湿了眼眶,忍不住说道:“我的玉昭,终于回来了!快来,看我看看。”裴离便掀袍走到了太后的席位前。太后拉着他的手,忍不住摩挲:“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身上的伤可还好?”裴离道:“母后不必担忧,一切都好。”这母子俩一问一答,让皇帝皇后两人都有些动容,而皇后更是若有所思地看着裴离和太后握着的手。待四人用了膳后,太后也乏了,皇帝便让人送太后回宫歇息,他们几人移驾内室饮茶。裴离原以为皇帝会问宁、兴二州之乱,却不料皇帝意不在此。“那些军机情报,我早已经阅过数遍,你、徐茂还有那些将士都做得很好,不过今日,我们只谈家事。”皇帝噙着一抹温和的笑。裴离有些摸不准他的意思,只低着头应了一声:“是。”这时,皇后紧张地看了皇帝一眼,而皇帝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道:“别急。”裴离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这位雍容华贵的嫂子有话要问。“其实,今日召你进宫,除了让母亲和我们看看你可是大好了,便是你嫂子有一事想问问你。”皇帝说道。裴离拱了拱手,道:“殿下尽管问臣弟,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皇后便开口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宁州军中出了个姓池的女将士。十二弟见过她,可知道她的年纪、样貌?她又是哪里的人?”裴离低着头,他抿紧了嘴角,片刻又松开,心里却有些打鼓。这皇后怎么忽然问起了她……不,等等!皇后出身池氏!当年因先帝误判的贿买案而流放了的池氏!那时候的皇后因为早就嫁给了不得宠的三皇子做皇子妃,所以并没有被牵扯进去,但其他池家人都被流放至兴州一带。后来,先帝在临终前拨乱反正,想要为池家平反,但京师收到讯息,说池家父子死在了年前水灾后的大疫之中,池家其他人也在那一场动乱中不知所终,包括皇后那个年仅十五的亲meimei……裴离震惊地抬起了头。他看到皇后那双与池白月肖似的双眸里含着盈盈泪光,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想见的人,在很高很高、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要见到她,就必须带上这一身的功绩。”“否则,我只会害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