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夜盘腿坐在玄鸟屏风后,觉得头有点疼。他伸手幻化出一片水镜,里面印出一个俊美男子的模样,熟悉又陌生。冥夜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这时候,外面进来了一个女子,她恭恭敬敬地在屏风外跪下,说道:“求真君,借舍利子给蚌族一用。”冥夜想起了她是谁。那是漠河的蚌族公主。一百年前,魔神苏醒、大妖作乱,他在对战魔神的时候受了重伤。同样重伤的天欢扶着他躲避魔兵追击,逃到了漠河边上。漠河是蚌族的领地。蚌族公主桑酒将他们藏好,并为他们引开了魔军。后来,不知为何漠河至宝定水印神芯进入了他的身体,而天欢重伤昏迷,至今未醒。定水印对漠河十分重要。漠河妖气横生,有定水印漠河才能维持澄澈干净,否则,它就只是一条黑水翻滚的妖河。蚌族生来妖身,若想要修仙,便只能依靠定水印镇住河水后再修行。冥夜虽是无心,却也是得了定水印神芯,所以,他答应蚌族每十年给予舍利子一次以镇定漠河河水,并护他们漠河万年安宁。只是,冥夜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会答应娶桑酒。庇佑她即可,为何一定要娶她?他沉默的时候有些久了,黎苏苏有些难过,于是又说道:“真君,明日漠河便要涨水,没有舍利子的话,漠河会出事的。”冥夜思忖了一会儿,起身走了出来。“拿去吧。”他将舍利子取出,以仙力托送到女子面前。黎苏苏惊讶。她听闻天欢快醒来了,还以为冥夜可能会留下舍利子给天欢备用,自己还需废些功夫。没想到,冥夜直接就给她了。黎苏苏双手捧住舍利子,心情十分欢欣。漠河不会有事,冥夜……今日看起来也不像往常一样厌恶自己,甚至还主动走出来把舍利子递给她。想到应该快醒来的天欢,冥夜又忍不住嘱咐了一句:“待水波平后,就还回来。”黎苏苏捧着舍利子点了点头,笑得十分好看。记忆中,这个蚌族公主对自己露出的笑容总是这样,冥夜从未觉得有什么特别。可现在,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却有些复杂。冥夜刚想让桑酒下去,就见桑酒红着脸向自己扑了过来。勾玉欲哭无泪,怎么澹台烬就成了仙蛟本体!如此,蛟一念成佛还是一念成魔,岂不是全由他做决定!不过,旁观了一会,勾玉又发现澹台烬俯身的这个冥夜虽然性子冷清,可对苏苏还算和善,看来澹台烬替代了仙蛟也有好处,他可以体会仙蛟的感情了。勾玉眼前一亮。稷泽告诉苏苏,如果想要抽出邪骨,需要找到三把钥匙:一场梦、一滴泪和一缕丝。一场梦就是冥夜的般若浮生梦;一滴泪是魔神流下的第一滴眼泪,此泪名为灭魂珠泪;而一缕丝便是情丝。待获得灭神珠泪,打开魔神的心,让灭魂珠泪在魔神感情最浓烈的时候化作九枚神钉,再钉入邪魔体内,趁此便能将邪骨抽出。可魔神天生没有情丝,从来不会流泪,也没有浓烈的感情,因此,苏苏必须想办法先让澹台烬长出情丝来。现在,澹台烬成为了冥夜,他就可以体会冥夜的感情,这样,说不定澹台烬就能长出情丝了!如果他们运气再好一点儿,或许,在般若浮生中,苏苏就能抽出澹台烬身上的邪骨。想到这里,勾玉心底十分火热,然后,它才迟钝地发现小主人已经……啃上澹台烬的脸颊了……般若浮生是冥夜耗用自己的修为和精血筑就而成一场梦,它只是冥夜经历过的记忆。即便有人进入般若浮生取代冥夜记忆中的人,也不会改变整个记忆的走向。也就是说,冥夜记得的所有大事依旧会发生,结局也不会改变,只是细节有所不不同。比如,苏苏成了桑酒后,今夜来找澹台烬取舍利。那么就说当年桑酒同样来找过冥夜取舍利。小主人现在以为自己是桑酒,而桑酒卑微地爱着冥夜,那么在冥夜对她有好脸色的时候,她会很想要和冥夜亲近……勾玉心想,等苏苏醒过来,今夜之事恐怕会成为她一辈子都不想回忆的黑点。眼看着黎苏苏的手已经抓住了冥夜的衣襟,勾玉赶紧进入了休眠。它可不能看这种东西呢!冥夜抓住了桑酒的手,把她推开。“桑酒姑娘,你既然得了舍利子,就该赶去漠河净化。”冥夜耳垂染上一丝绯红,“不该如此……”“天欢随时都可能醒来,她还需要舍利净化浊气。”黎苏苏的欢喜旁落,她束手束脚地站起来:“对不起,真君,我……”是啊。冥夜本来就薄情寡性,即便她嫁给了冥夜百年,冥夜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天欢。天欢是前任战神天昊之女,战神陨落后,将上清仙域和天欢都托付了冥夜。他一手养大了天欢,照顾了圣女将近千年。天欢受伤昏迷了一百年,冥夜就为她四处收集天材地宝忙了一百年,他一心等着天欢醒来,这些不都是黎苏苏日日夜夜都知道的事情吗?黎苏苏摸了摸自己的酸涩的眼睛,虽然知道,可她依然会因此伤心。她在冥夜身边只是一个没有结契的仙妃,冥夜不要她,上清更是人人把她当低贱的妖怪,可明明……她在蚌族也是小公主。“等等。”冥夜突然又叫住了她。他掐诀为黎苏苏净化了身上的浊气。黎苏苏惊讶又窃喜。当年定水印失去神芯,她献祭了自己的灵髓保了漠河十年太平。可从此也仙缘断绝、无缘大道,只继续能做蚌妖,日日受浊气侵扰。到了上清仙界后,满身浊气也成为她被仙子们嘲笑的原因之一。以前,冥夜从未理会她身上的浊气,这次不仅主动给了舍利子,还将她身上的浊气一抹而尽。冥夜却只道:“去吧。”想到将要涨水的漠河,黎苏苏不舍地转身离开。冥夜微微叹了口气。他如今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定水印神芯为他所用,他会用千百种护住漠河的方法来报答漠河。况且,他就是为着天下苍生而战,漠河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原本就会护着漠河,即便没有定水印神芯的事情。可偏偏老蚌王逼他娶了桑酒。冥夜刚刚面对桑酒的时候,其实是不太高兴的。因为老蚌王逼他娶桑酒,还是让他对桑酒和蚌族心生反感了。再则,冥夜也不明白,老蚌王为何觉得缔结婚姻后,他就一定会护住桑酒?明明他们都没有结契。反倒是这样一来,在上清仙域众人眼中里,桑酒的救命之恩明晃晃地变成了挟恩图报。冥夜皱眉。桑酒出身漠河,只是一介蚌妖,她不仅法力低微,还失了灵髓。上清仙人认为她挟恩图报,再加上她又不得冥夜喜欢,那么,她在这上清仙域中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老蚌王都没想过吗?冥夜无父无母,可他知道天昊不是这样对待天欢的。天昊不能容忍天欢受一丝委屈,因为他的女儿就该得到这世上最好的东西。想到天欢,冥夜心中又是一沉。天欢爱憎分明、杀伐果断。她一心期盼着成为冥夜的妻子,想方设法增长修为、陪冥夜行军作战,就是为了长长久久地和冥夜相伴。若天欢醒来后发现冥夜娶了桑酒,恐怕……冥夜向瑶池走去。明日他将会去对战魇魔,不能守在上清仙域等候天欢醒来。现在舍利子给了桑酒,冥夜需要事先布下净化浊气的阵法,守护随时可能醒来的天欢。“真君。”天欢宫殿内的婢女向他行礼。冥夜让他们下去,坐在了天欢的床边。她的面色有些苍白,在睡梦中微微地蹙着眉头,像是不太高兴。天欢从小到大生气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冥夜不知道这梦里是谁惹了她生气。又想起自己和桑酒的事情,冥夜有些无措。天欢是他一手养大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天欢的性子。她从来都不会忍气吞声,若是有人让她不高兴,她必定也会让别人也不高兴。若是她受了委屈,就必须百倍地讨回来。而他和桑酒的事情对天欢来说,就是十足的委屈。天欢有多讨厌他身边出现其他女子,与她作伴千年的冥夜很了解。可现在他却娶了桑酒。时辰不早了,冥夜起身布下净化浊气的阵法。他身上还带着伤,这一番折腾下来又虚弱了几分。于是,冥夜准备离开天欢的神殿,回到自己的神殿打坐调息。谁知就在此时,瑶池天光大作,冥夜怔愣之时被人拉住了衣角。“冥夜……”他不由得心跳乱了几分,连忙转过身。天欢红着眼圈扑进了他的怀里:“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冥夜抚着她的头发,安抚道:“别怕,没事了。”沉睡的一百年对于天欢来说只是一场梦的时间,她想着失去意识前冥夜还身受重伤,于是快速地扒开了冥夜的衣襟。“你的伤……”赫然是一道血淋淋的伤口。被魔气所伤的伤口包扎也无用,只能自身仙力修复。“别看。”冥夜按住她的手。自己明明取出那漠河定水印神芯,也看着它自行寻主了,为何冥夜身上还有伤?不对。天欢微微睁大的眼睛。这个伤口的位置和形状都不对。“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天欢抓着他的衣襟问道,“我昏迷了多久?”“你沉睡了一百年。”冥夜说完了,却没有回答另一个问题的意思。天欢心中陡然浮起一种猜测。她用力地掀开了冥夜的衣襟。冥夜想要阻止,却因为身体虚弱没能成功,看着天欢将他身上的衣物都脱了一大半下去。“为什么……”天欢声音颤抖着问他:“你身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伤?!”“东部仙域上上下下都是些废物吗?!”冥夜不能告诉她这些伤里有一部分是为了替她找灵髓而受,只说是自己意外跌落了一处魔域。天欢却不相信。她咬牙切齿地想,天欢不过一百年不在冥夜身边,冥夜就把自己弄成了这样!她的父亲是为了守护仙域而陨落,难道现在又要让她看着冥夜陨落吗!仙域这些人都死了吗?!明明天上人间的众生都觍着脸享受着她父亲和冥夜带来的安稳太平,却不知道自己把神器、仙器都奉上供冥夜使用吗!简直可恶至极!冥夜不争不抢、不以为意,她天欢可不会让他们好过!天欢死死地抱住冥夜,眼神冷漠。“那个蚌妖呢?”天欢问脚下的桑佑和老蚌王。“噢。”她笑了一下,“忘了你们都是蚌妖了。”桑佑气得发抖,却还是忍耐说道:“你已经找过了,漠河里没有舍利子!你还想要做什么!”天欢嗤笑。“瞧你这话说的,没有舍利子,漠河是怎么平的妖气?难不成你们谁又抽了灵髓?”她冷漠地抬起下巴,往蚌王的王座走去,“明明是桑酒卷走舍利潜逃了,我们难道还不能来讨了?”“桑酒在哪儿?舍利子哪儿?!”天欢厉声问。桑佑抿唇,一言不发。两日前,阿酒回来净化了漠河就走了,桑佑也是现在才知道她没有回上清仙域。老蚌王和其他蚌族一样,也被仙兵压着,他忍不住怒吼道:“我女儿嫁给了冥夜,她的去向你应该去问冥夜!”天欢狠狠地盯着他。老蚌王丝毫不畏惧:“再说,若不是冥夜吞了我族神器定水印神芯,我们又会岂会需要舍利子!舍利子是冥夜承诺过的!”提起这个,天欢倒是有话说了。她施施然地坐在蚌王的宝座,道:“老蚌王,你活了千年,是不是脑子都活成了漠河里的烂泥了?”“定水印是神器,它定的是漠河。”“明明是你们蚌妖仰仗定水印平息漠河妖气,才得以修炼。”天欢似笑非笑,“现在偏偏要说你们是定水印的主人。”天欢出言讽刺:“一群蚌妖说自己是神器的主人,你们不觉得自己可笑吗?”“再说了,那一日可是我亲眼看见定水印神芯自行认主,进入了冥夜的身体里。”老蚌王震惊:“是你拿出了定水印!”“你是不是年纪大了,耳朵也不行了?”天欢无语,“我都说了,定水印是自行认主。”“怎么?嫉妒冥夜什么都没做,就得到了神器认可?”老蚌王反驳:“那不是认主!是定水印神芯治愈了冥夜!”“噢!原来你还知道。”“战神冥夜保护天上人间不受魔侵之苦,你们蚌族也在其中承受恩泽。”天欢一拍王座,呵斥着,“冥夜受伤了,就连定水印这种神器尚且知道择主、救主,你们当然也该主动地把手里的宝物拿出来给他疗伤——”“这,才叫知恩图报!”老蚌王恨恨地看着天欢。那一日,他真该把这个女人杀掉!明明是阿酒好心收留了重伤的天欢和冥夜,还为他们引开了魔军。冥夜却吞掉定水印神芯,导致漠河清波不再、蚌族无法修炼。他要求冥夜娶阿酒、借舍利、护漠河万年有什么错?!“你想杀了我?”天欢察觉到他目光中的杀意,突然笑了。桑佑连忙喊道:“父王!”他们蚌妖根本不敌上清仙兵,如果这样跟天欢交涉下去,恐怕天欢真的会杀了所有的蚌族。老蚌王含恨别过头。天欢见他老实了,说道:“定水印给我。”老蚌王不料她如此无耻,瞪着眼睛骂她:“凭什么把定水印给你!”桑佑沉默不语。他虽然不确定阿酒和舍利子在哪儿,但是他知道下一次漠河涨水,阿酒一定会回来。不过桑佑还是想着,万一阿酒被什么绊住了手脚,定水印或许还能派上用场。因此,他也不想将定水印交给天欢。天欢起身,缓缓走下来,道:“冥夜大发慈悲承诺了每十年借出舍利子,桑酒却辜负了他的信任。我今日是为找回舍利子而来,你们总不能让我空手而归吧。”仙器舍利子找不回来,天欢又怎么会让神器定水印留在蚌妖手里。如果他们不给的话,她不介意把整个漠河都端了。桑佑忍不住说道:“天欢圣女!如今定水印神芯已失,你拿去也无用,为何要它呢?!”天欢说道:“如今神魔大战在即,我等搜集众宝,以襄助战神冥夜。漠河定水印神芯虽然没了,可还是个神器之体,倒也能凑合用用。”所有的神器、仙器,有一个是一个,必须全部捧到冥夜面前去!她走到老蚌王和桑佑面前,垂眸:“你们,不会只想着自己躲安乐吧?”老蚌王怒不可遏又自知理亏,桑佑则是紧紧攥着拳头。他们蚌族、甚至漠河水族的确都受了冥夜的庇佑。当年发现定水印神芯被冥夜所吞,除了桑酒死命求情,老蚌王没有杀了冥夜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天欢一笑,顺利取得定水印。冥夜剿灭魇魔后回到了上清仙域,这时候,他才知道了天欢为他四处夺宝的事情。“天欢,不能这样做。”冥夜皱眉,“将这些神器、仙器一一送回。”天欢抿着唇,不说话。“神魔大战,谁也不知道结果会如何。万一出事,他们也都需要用自己傍身的宝物逃生。”冥夜劝道。天欢拒绝:“不行!神魔大战,他们当与我们共进退,凭什么逃生!”这都是那些仙和妖主动奉上的,凭什么要她还回去!冥夜见她这个桀骜不驯的模样,有些无奈。“你要是不做这个战神了,我就还回去。”天欢冷冷地说道。冥夜不可能不做战神。他只好在安抚了天欢后,瞒着天欢,把神器、仙器一件一件地都还给了它们本来的主人。没多久,天欢发现自己收集来的神器、仙器只剩了些歪瓜裂枣后,气得把身上刚刚得到的锦雾留仙裙脱了。天欢浑身赤裸地站在殿中,将那一身云锦、薄雾织成的留仙裙摔在冥夜的身上。冥夜忙慌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天欢!“冥夜,你不喜欢我这样做。”天欢咬紧牙根,“那好,我自己去找!”她施法给自己换上一身从前的衣服,转身离去,还不忘把剩下的歪瓜裂枣也带走——包括定水印。冥夜向外追去,看到她消失在天际,急忙跟上。明知道那是天欢的心血,哪怕天欢有错,他也不该瞒着天欢处置。他应该先跟天欢商量再决定。当年,答应娶桑酒之事也应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