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难得这么感性,方临一下子只能啊了一声,然后说:是啊。
我跟你说我要是再年轻点,就要开个小号,跟那些小姑娘一样去超话里发帖,说哥哥值得。
方临刚才升起的感动荡然无存,笑骂道,那哥哥去找公司给你加绩效。
好啊谢谢哥哥!陶乐也顺口接道,反正我看新公司对你挺好的,你提一点这种小要求应该也不过分。
方临脸上的笑淡了一点,随口说了几句别的遮过去。
海林是对自己挺好的,他想。
所以他得寸进尺,想要加深一点这种好。
别墅区离外婆在的森海医院太远,方临跟陶乐聊了一会儿没撑住,靠在座椅上就睡着了。
路上并不颠簸,方临甚至还在短暂的间隙里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更像他快要忘掉的回忆倒放。
他好像回到了重生以前的同一段时日,也是秋天,也是这样一个周五,他刚重新给外婆交了后半年的费用,加上新一周期的治疗费,存下的钱也不多了。
他倒也没有自怨自艾,只是平静地想着,要不要再去哪里找点机会,演个随便什么配角都行。
那个时候外婆情况其实已经不太好了,每天清醒的时间并不多,有时候很精神,拉着护工喋喋不休地聊天,有时候又很暴躁,口齿含糊,连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
外婆总戴着帽子,因为头发掉了很多稀稀疏疏的。他其实知道对方的身体一如风烛残年的老树,无法逃脱自然的规律走向衰亡。
可人总是贪心的,想要她多陪自己一会儿。
《温柔月光》还是火了,都不需要买热搜,微博广场上都是关于它的讨论,有人分析剧情彩蛋,有人说这部剧的败笔就是配角演技难以入戏,说孟金宇演的景川就是个精致的花瓶,连个工具人都演不好。
但不管是褒是贬,总归热度一直持续着。
只是这一切都跟他没什么关系。
临啊,醒醒。恍惚间方临感觉有人摇了一下自己的肩膀,陶乐把车开到森海医院门口才把他叫醒,到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
那就麻烦你了。方临说。
没事,下次我还要去你家蹭饭的嘛,而且你家离我那里也近,顺路的事,不麻烦。
方临刚要下车,还没打开车门,就被陶乐拽了一下:等等!
陶乐紧张地拿出一副大墨镜来:戴上吧,虽然知道这个地点没什么,但要真被人认出来了,可能也对外婆不太好。
于是方临接过来乖乖架在鼻梁上:我竟然有点不习惯。
行了行了快走吧,陶乐见他下了车,挥手告别道,反正以后总得习惯的。
等陶乐已经把车开走,方临走进医院,还是没能完全从刚才梦境里抽离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分辨了一下此刻和那个回忆一般的区别。
他甚至不能说梦境是假象因为那些日子他的确经历过,有时候还能回想起一些细节来。
长久的不被重视,越来越冷的秋夜,唯一亲人的离开,以及最后终止一切的一次意外。
不过刚才的梦里没有段长珂。
其实他不愿意承认,即使没有段长珂,方临也不会穷到需要带着外婆转院的地步。
也不想承认,一开始他自暴自弃地想要不那么累了,也并非一时的头脑发热。
但正是因为有了他,自己现在重来的这一遭,才是崭新的、甚至是曾经不可奢望的。
方临走到属于外婆的那栋小阁楼前,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一声很愉悦的来啦,很快就听见脚步声朝自己走近,片刻后,老人带着笑意的脸出现在自己面前。
门被打开,溶溶的暖意从屋里漫延出来,把方临牢牢包裹住。
护工在一旁小声说:老太太现在意识还不错,挺清醒,暂时没处在以前的时间。
方临点头,朝着老人弯下腰来。
对方坐在轮椅上,即使有些吃力,但还是伸手把方临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
大概是屋里太暖,短暂的几秒内,镜片上却已经沾了些潮湿的雾气。
方临看见老人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模样,毫无生气的松弛皮肤又因为笑容添上几抹皱褶
但她还是很温柔地抚摸他的脸,咯咯地笑,很自豪地说:大明星回来啦。
这一次探望老人的神志清醒了很久。
甚至好几次方临的提问都能很快地反应过来,然后回答。
他给外婆做了饭,对方依然说着要洗碗,方临又扯开话题随便聊了两句,才把老人哄走。
黄昏时分他推着老人散了会儿步,等护工洗完碗又把她推回来,陪她在沙发上看电视。
护工还是之前那个,上一次她还以为老人总说自己孙子是大明星这件事是她想象的,现在看着方临,有点惊喜又有点不可置信:您,您还真是拍戏的啊我那天回家在电视上看见了。
她声音激动:这几天我都把你演的那几集电视剧给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指着电视机说这是我的孙子,即使剧情看不太明白,但每次都要我翻来覆去给她播放。
老太太今天心情尤其好,反应也不那么迟钝了,听见护工这么说更开心地把眼睛笑成一条缝:可不是吗,现在临临出门都要戴墨镜了,特别厉害。
方临今天被孟金宇说以后一定会更红,被陶乐说终于看到了这一天之类的话都没太多触动,反而听见自己亲人夸自己还红了会儿脸:是,是啊外婆。
老人抓了一会儿他的手:那我是不是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然后又转头跟护工说:临临现在好忙的。
方临连忙摇头:没有,这不是一有空立刻就过来了吗。
哪里没有。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说,我知道的,你们这种要上电视的都要每天到处飞,你今天肯定也是挤出时间来看我的。
外婆,我没有方临还想说什么,又被对方打断。
没事呀,以后我多在电视上看着临临就好了,老人很认真地拍他的手心,我知道的,不用一直为我忙前忙后。
她的语气里有一如既往的慈祥轻柔。
方临却怔住了。
夕阳还没完全落下来,老人坐在轮椅上,身体向前倾,背上承载了一整个秋天的古朴和金黄色的温柔。
我知道临临一直都想陪着我的,她说,我也想。但我总是要先走的呀。
这几句话都很简单,但已经是她难得地说出如此条理清晰地话了。
恍然间,方临有种自己被完全看穿了的错觉。
她也许未必不知道自己的情况,也许未必不知道他曾经咬着牙也要花大笔大笔钱给她最好的治疗条件,也许未必不知道自己有时候会活在以前,也许未必不知道他的故作坚强,也许未必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期限。
方临想哭又不敢哭,入行这么些年自以为有点心得的演技此刻像小丑的拙劣伎俩,在老人面前破绽百出,却还要假装天衣无缝地继续掩饰。
噢。最后等天色暗下来,秋意在老人背上逐渐收拢,他才喉头发干,像读书时候每次做错事心不在焉认错一样地说,我知道啦。
哎?过了一会儿,老人好像才从浅眠里醒来一样,抓着方临的手说,临临回来啦?
方临愣住。
快去洗手吃饭,作业做完了给你钱去买隔壁的糖葫芦吃。老人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一天,抬手摸了摸方临的头发,怎么一天不见,就又长这么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