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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进城到出城,只停了不到一个时辰。

叔父,她已是多年未见了。他是祖父的幼子,只比长兄大了一旬。

她记得,小的时候,还是晋朝江山,太尉府里,那个白衣翩翩的郎君,英气的眉,横斜入鬓,窄袖宽袍,一进祖母的屋子,便抱她在手。

那时的她,只有三岁不到吧,话都说不周全,模模糊糊地叫他着什么,一双小手总爱去够他头顶束发的簪子。

她是知道的,如今这三分天下,袁氏之所以能占其一,除了父皇当年是晋朝权倾朝野的太尉之外,另外一个原因,便是叔父手中的这二十万雄兵!袁昊天的兵,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甲胄常傍,剑不离身!

天下的人,甚至连乡间的妇孺,都知道,袁氏天下,要是没有了袁昊天,便连一日,也撑不下去!

“霜儿……”叔父铁衣寒光,这样唤她。还是当年的称谓,只是,少了份欣喜,多了丝怯懦,无奈与自责。

十年了,每年,只能在宫里的家宴上远远望叔父一眼,那么远那么远,远地仿佛隔了千万重山。她已经长大了,不可以再叫叔父抱,不可以再溺在他怀里撒娇,不可以再骑在他脖子上,央着他带她出府去看一场皮影戏或者买个吹糖人……

“叔父,霜儿去了!”

她甚至都没有步下乘舆,只是打起了帘幔,坐着受了满城将士一礼。

冷月如霜,一个个幽暗的影子,耀着甲胄寒光。铁衣剑配,森然整肃,对着出塞和亲的公主,虔诚地跪拜。这跪,是屈辱的!用一个女子的身体,去换那毫无保障的和平!任何一个有血性的男儿,在此刻,都想流泪!不!是流血!淌尽最后一滴血,去护住这座城,护住身后的土地,护住父母妻儿!而不是像今夜,此刻,跪在这里,目送他们的公主出塞。

可是,他们又不够决绝!因为,战了十几年了,他们累了,乏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说那句‘不破楼兰终不还’了,彼时年少气盛的兵卒,如今居然已垂垂老矣的朽态!

这也不怪他们!谁叫他们的前方,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狼!是的!一群嗜杀嗜血的恶狼!

干涩的夏夜晚风,带着风沙迎面而来,吹得松明火把的光亮一跳一跳。

叔父老了,她在心底轻轻一叹。脸上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不过是不惑之年,却是满面饱经风霜的苍老。再不是当年太尉府里,那个教蹒跚学步的她拿剑的清幽雅人,草原上遒劲了八百年的风,凿出了他奇丽峻峭,雄浑挺拔,如今的袁昊天,跃马横戈,折戟断刀!

她无声地望着他,借着城头上的那勾新月,借着城脚下的排排松明火把,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既然不知该从何说起,那,不如不说。

曾经,在那个华丽的宫廷,她每天都企盼着叔父回来,回来救她出他的掌心,哪怕是死了,也不要死在他手里!

可是,叔父没有来。

她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他如今的新主子是怎样的人。那个魔鬼,亲手将她的世界一点一点变作修罗场。

她逃,却逃不了。

她死,也死不了。

“霜儿,这是父皇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你走吧,即使是到那蛮荒之地,也总好过呆在这里受他折磨!虽然,父皇不知道让你嫁给段潇鸣究竟是对,还是错,但是,这是唯一能救你出这里的办法!”

父皇根本就没有病,却被逼每日要喝下他下好砒霜的药,即使是这样,他还不够!非要亲手杀死他!

而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父皇狰狞着双目,艰难地吐息,无力地挣扎着,被他生生地扼住喉咙,痛苦地喊了一声:“逆子!!!”

她多么想,多么想问问眼前的叔父,这一切,他究竟知不知道?!

可是,她怕,她不敢问,终是没有勇气!

叔父,是她在这世上最后一个亲人了,她,不想连他也失去了……

帘幔被随行的宦官轻轻地放下,队伍又启程了。

凉州城,是袁氏疆土的最后一站,出了凉州,便是万里黄沙,大漠连着草原。

孤城一片,在月下如泣如诉,此后,关山月,万仞孤壁,瀚海阑干,你我就是敌我!

早已下定决心,每走一步,绝不回头!自京师到凉州,八千里云月尚无悔,可是,此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回望那百尺城头,那身浴血甲胄!因为,他不是别人,是她的叔父,是疼了她二十年的叔父!

刀兵不可为女子所动,我懂的,叔父!

袁氏不可自相残杀,我懂的,叔父!

君君臣臣,臣下永不可犯上,我懂的,叔父!

所以,我知道,不管你知不知道,你都不会来救我,但是,我不怪你,你也无须自责。

从今以后,袁泠霜,剔骨还父,削肉还母,我再也不欠任何人!

至于别人欠我的,我必要一一讨回来!所以,也请你不要怪我!

野营万里,无城无郭,仿若走到了天地初开的太古之地,寸草不生。

泠霜趴在车厢壁上,远远地望开去,大漠风尘,日色黄昏,不见一人!瀚海阑干,愁云惨淡,边塞特有的阴惨景色,绝域苍茫,漫天的沙尘滚滚而来,似要将这一切的一切,用黄沙埋葬!

她听说过他不下百次,段潇鸣,乃前晋龙骑将军段之昂长子,乃为其原配汉室夫人所生,自小随其父在军中长大。后来,晋家天下大乱,天下烽烟四起,群雄并起而争之!经过一番血腥的角逐,最终形成了三分天下的局面:前晋宗室淮南王顾家,前晋太尉袁氏,与兼并关外异族的段式。

顾家号国号为齐,占云贵,两广,巴蜀之地;

袁氏号国号为周,与顾式东西相望;

段式未立国号,但占地最为广袤,雄霸北方,自东北满洲里起,蜿蜒向西,抵达《山海经》所称的‘弱水之滨’阿拉善戈壁,狭长的疆域,其状宛若一匹昂首奔腾的骏马!

虽说名分已定,三足鼎立之势已成,但中原锦绣繁华的膏腴之地悉数为袁氏所占,优劣之势显而易见。顾氏虽心有不服,奈何无力与之相争,也只得退守,静待时机以图大业。

行了八日,方才见到了草原。

多日的漫天黄沙之后,终于见到了绿色,一行人不由都面上露着欣喜。

唯有泠霜,依旧如常,不喜不怒,终日不下乘舆。

好不容易看到了水源,队伍停下来休息。

唤来婢女为水壶添满水,她又开始一点一点用银勺舀了,去浇灌那盆琼花。

茎叶分明,两棱三翅。扁平的叶缘,波状圆齿,她细细地摩挲着叶缘,分枝,圆齿缺刻处的刺座,现在还只有软嫩的幼刺,用手轻触,便折了。可是,等再过些时日,这些如今如此羸弱不堪的刺,便能变硬变强,成铁成钢!

所有人都以为,像这样的花儿,只能生在那烟柳繁华的地方,若来了边地,必死无疑!

泠霜小心翼翼地舀了满满一勺水,沿着上头浅紫色的花苞兜头浇下。

一流清洌沿着柔弱茎叶,缓缓蜿蜒而下,最后渗入泥土,滋养着连日的疲惫干渴。

有谁会料到,就是这样娇弱的花儿,离了那绚丽华彩的宫廷,入了这蛮荒之地,居然活得更好了呢?!或许,她生来,就适合这样的土地,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便是上苍给予她的舞台!

十三岁,随父出征;

十七岁,残杀兄弟;

二十岁,统一北国!

如今,他已经三十有二,年年进犯!有多少座城池,在他手下化为空城!

这是一场屠戮,没有爱,只有恨!生死相搏,生,便是九霄碧落,死,便是万丈黄泉!

已走到这一步,便再不能回头,也不想再回头!

段潇鸣,如果,你是那头狼,那,就让我来做你的狈吧!远望着茫茫沙海,凌霜默默道。

一枰何处有亏成

本以为段潇鸣的土地是一片沙漠戈壁,所以,当初选派和亲随嫁的宫女太监无不是呼天抢地万分不愿。而如今,走了七八日后,见到了广袤的草原,这塞外江南,水草丰美,又让一应随从看到了希望,整个队伍又欢腾起来,时不时听到底下人感叹,原来塞外还有这等地方!

本来定好的出了凉州三百里,便应有迎驾侯骑,可是,从沙漠到草原,他们连半个人影都没瞧见。

送嫁的官员私底下与泠霜说过一回,可是,见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便也不再多言。

她本是来依傍于他的,何况是袁氏求和,才拿自己的公主当作一件筹码,嫁过来的。说穿了,她不过是一件华丽的礼物,与这无数的丝绸与金银一起,被赠送给他,以换取那一纸根本没有任何信誉可言的合约!

一件礼物,还有什么资格去与收取礼物的那人谈尊重?!简直荒谬!

她静静地凝视这车厢角落那株琼花,看累了,便轻轻地合上眼休息。

在无人的时候,她的脸上总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真正的花儿不会开在阳光下,终日对着芸芸众生哗众取宠,似乎,只为着每个看到的人都要留下一句赞许;她会隐在月下,待得天下人都睡去了,方静静地绽放,积聚了毕生的力量,只开这一次,殊华绝丽,只在这一次!一辈子只有一次,这才是真正的绝艳!

纷繁杂乱的马蹄声将正在小憩的泠霜惊醒了。近身的宫女进来,慌慌张张地禀报说,她们被一队马队包围了,他们穿着异族的服色,很可能是关外的响马。

外面已经乱作了一团,侍卫们围成了包围圈,将泠霜的马车紧紧护在中心,统领一边拔剑,一边高声喊着:“保护公主!!”

“公主!这可怎么办啊!”看着外面的人马已将她们团团围住,双方剑拔弩张的气氛,宫女吓得声音都颤了。

泠霜完全不去管他,连看都懒得向外看一眼。

如果,大周的军队连几个响马也打退不了,那,就算她被劫去了,被杀被辱,她也无话可讲!

如果,在段潇鸣的土地上,她被这样劫走了,那,这样的男人,不嫁也罢!

所以,无论哪一点,她都不需要担心,也担不了那个心!

“你们是何人?!可知这是大周公主的送嫁队伍!尔等胆敢冒犯?!”统领的声音响起在滚滚风尘里。

一片寂静,无人回答。

这一刻,袁泠霜已知,她们遇上的,不是响马。马贼不会有这样整肃的纪律。

“姓袁的女人在哪里?”

果然是他!

慵懒玩性的嗓音,低低地响起;“我很忙,没时间跟你们废话,那个女人在哪里?!”

袁泠霜心中一震,她果然没猜错,这人就是段潇鸣!

“大胆!我大周的公主,你这贼人竟敢无礼!”统领一声叱责,拔出佩剑,一夹马腹便朝段潇鸣攻去。

段潇鸣看着眼前之人,随性一笑,挥一挥手,两边人马悉数退开,他单骑在原地一动不动。

眼见对方剑锋直指而来,电闪之瞬,段潇鸣猛地一挥鞭,正中对方门面,那人被他的鞭上的余劲带得一个不稳,整个人摔下了马背。

段潇鸣一甩缰绳,走到那人身旁,居高临下,轻蔑地看着他,忽而一笑,甩出手中马鞭,倏忽圈起了地上的佩剑,在他面前舞了两下,正对着他的胸膛,便要刺下。

“住手!”

电光火石之间,剑锋停在了一寸开外。

段潇鸣缓缓地抬起头来,寻声望去。

这是一个女人,通体大红的嫁衣,头上盖着龙凤呈祥的珍珠坠脚喜帕。

他的嘴角扯开一丝笑,缓缓地一点一点扩大。

好!很好!非常好!他段潇鸣要做的事,要杀的人,还从来都没有人敢阻拦过!而今天,他居然听了一个女人,就真的下意识地住手了,他该高兴,真的该高兴,不是吗?!

“住手?!我为什么要住手?!”他笑着反问。

“如果,你觉得,你的实力已经强到可以随手杀死一个对手的正三品将军,而且,这还是一个因为和平而来送嫁的护卫将军!如果,你已经为你的行为找好了足以让天下人信服的借口,又或者,你有能力抵御其余两国的盟军,那,你就动手吧!”

袁泠霜说完,便站在原地看着他。口气平淡地似乎是在说与一件轻如鸡毛蒜皮的小事!

段潇鸣一脸嘲讽的笑,以极其慵懒之姿,缓缓骑马来到袁泠霜面前。本来挡在她前面的侍卫和宫女都纷纷退到了两边,段潇鸣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了她面前。

她依旧平视前方。她要看他,但是,不是以仰首之姿;

他依旧俯视下方。他要看她,第一次,他开始对这个‘送来’的女人好奇起来。

段潇鸣有过许多女人,其中也不乏江南佳丽。在他的印象里,江南的女人,就应该是哭哭啼啼的,什么也不会干的。而不是,像眼前的这个,如此高傲的姿态,挺直了脊梁骨!第一次,有女人在他面前挺直了背。

红色,在袁泠霜的视界里,全部是一片艳红,红得像染血的战场,这是她与他第一次的较量,如果她输了,那么,她便再没有了翻身的筹码!所以,她要赢,一定要赢!

“啊!公主!”段潇鸣忽然出手,一鞭子朝袁泠霜脸上抽去,近身的宫女宦官齐声尖叫。

泠霜根本还没意识到他们为何而叫,眼前便已是一片刺目的阳光。

他,抽掉了她的盖头。不是用如意秤,也不是用手,而是用鞭子。

她依旧没有抬头看他。

段潇鸣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忽然有些恼怒。这个女人,够倔!

她既然不肯抬头,那,就只好由他亲自动手!

粗粝的马鞭勾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

那粗糙细小的鳞片割在下巴的肌肤上,勒出了一条深深的血痕。她和他都在使力,谁,都不肯让步。

段潇鸣好整以暇地俯视着这个女人,笑了起来,缓缓地俯下身,对着她耳畔道:“你觉得,你这样的抗争,有用么?”言毕,猛一使力,便把她的头抬了起来。

强烈的太阳光猛刺入眼,迫得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眼前昏暗一片,她根本来不及适应阳光的亮度。

段潇鸣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脸上漾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道:“这个女人不错!我收下了!”

说完,俯身单手在她腰间一收,她便整个人横趴在马上。

“公主!”统领早已从地上爬起来,追在段潇鸣的马后焦急地喊。

段潇鸣勒马旋身,撂下话道:“东西留下,人全都给我滚回去!回去告诉袁泠傲,谢谢他送给我的这个女人!哈哈哈哈……驾!”

“段潇鸣!你放我下来!”泠霜忿然道。

“放你下来?呵呵,为什么?”段潇鸣一控缰绳,□良驹更是撒开四蹄,在茫茫草原上狂奔开来。

泠霜整个人趴在马背上,胸腹扣在马鞍上,头垂在一边,她的双手本能地抓住段潇鸣的大腿,才能够勉强平衡不至于掉下马背。

剧烈的颠簸让她说不出的难受,胃里一阵翻腾,她紧紧地抿着嘴唇,苦熬着不让自己呕出来。说话间,扬起的尘土草屑全进来嘴里,肺部的空气似乎都被挤压尽了,她觉得自己似要在这一刻死去。

她知道,他在等她开口求饶;

她知道,他要她低头,为她刚刚所作的冒犯他的事付出代价;

她知道,他要折磨她,从今天开始!

“求我!开口求我,我就放你起来!”马蹄声里,她听见他的声音。

闭着眼,她依旧死死地咬住唇。

“哼!好倔的女人!”

段潇鸣一声轻哼,单手控缰,腾出一手,揽在她腰间,一紧一收,便把她放正过来,坐在自己身前。

泠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完全晕厥了,根本抓不到平衡点,刚坐起来,就被他的余劲带得直直往一边栽去。

“该死!”段潇鸣怒喝一声,他起先只是想作弄她,要她得个教训,没想到她倒这般柔弱,颠了一两下就完全没了力气,冷不防地这么摔下去,哪还有命在?!电光火石之间,忙伸手一格一挡,拉住她左臂借力,一转至腰间,稳稳当当地抱住她。

亏得他自幼弓马娴熟,又膂力过人,这才转危为安!

他刚想松口气,可是,在他怀中的泠霜忽然间双手紧紧抓住他抱着她的手,头猛地侧向一边,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已经狂呕起来!

被吐了一身的段潇鸣,被惊地都忘了要反应。毕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吐得一塌糊涂,而且,还是个女人。

“该死的女人!我该把你扔下马去!”段潇鸣怒吼一声,刚想发作心中狂怒,却见怀中人儿忽然安静了。他低头一看,原来,袁泠霜早已昏了过去。

当袁泠霜再次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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