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麟今日轮休在家,但却感觉比任何时候都累。若是妻子和他哭闹,兴许他真的会头也不回的叫人去杀了吴美玉,可妻子全然支持自己的决定,这让锦麟觉得压力更大了。她相信自己,自己却没法保护她的亲人,只能采用取人性命,斩草除根的法子,未免太无能了。
他身子靠在椅背上,仰头看棚顶。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又仔细的捋顺了一遍,过了一会,他把那个写着‘不留’的字条向后一抛,微微转了下头,斜眼看妻子:“……还有一个办法。”
在锦麟思考的时候,暇玉何尝不是在心里做着斗争,绞尽脑汁的想尽量能保全大家的方法。此时她听丈夫说还有其他的主意,马上眼睛一亮:“什么办法?”
锦麟抓过妻子的手,把她揽到自己面前,倾身相告。他说后,道:“是成功还是失败,就看你们的了,如果成功,一劳永逸,若是失败,你堂姐必死无疑。”
暇玉深知这个机会来之不易,咬着牙郑重的点头。
—
吴家老宅。
吴美玉待在地下的密室内,分不清昼夜,唯有家中的老仆每日来送饭菜,从他们口中才知道这是哪一日的什么时辰。自打从寒岗县逃出来,潜入京师,她略略估算,上下有差不多一个月的时间了。自己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
在寒岗县,她遇到了静宸,还遇到了澄玉大哥。大哥认出了她,虽然并没直接说破,否则的话,他不会对病重的老夫人钱氏见死不救。
他知道那钱氏看自己不顺眼,百般的阻挠自己和静宸的婚事,对她这个酷似她仇家吴暇玉的人百般刁难,只许静宸给自己一个妾的身份。
大哥是为自己扫清障碍,才眼睁睁看着钱氏病重不治身亡的。
虽然一切仅是猜测,但往往猜到的东西,离事实并不远。
寒岗县的生活很平静,作为县丞的静宸体恤百姓,还在当地建了所书院,他偶尔还会给那帮学子讲学。只是这么美好的生活,全都因为她的身份毁于一旦了。东厂的人把静宸抓走,为的就是让她上京救夫,到时候,好逼迫她坦然承认自己的身份。
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势必牵连到穆锦麟和自己的妹妹。
真不如在东厂和锦衣卫的人厮杀的时候,自己死于乱战了。可是她已经‘死’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死一次?当初逃跑,她的确怀了赶到京师,找到东厂提督太监,全盘托出,解救穆静宸的心思。可自从踏入京师后,栖身在这里,她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未必能救下静宸,但是连累穆指挥使和妹妹暇玉是一定的了。
救夫?救还是不救?`徘徊在两难境地的吴美玉觉得自己快疯了,尤其在这密室内,整日见不到阳光,她在寒岗县稍微调养好的身体,似乎又要塌了。她起身点了蜡烛,想起静宸此时还被捏在东厂的人手中,她便眼睛一酸,若不是强忍着,必然又要落泪下来。
她从锦衣卫身边逃跑,穆锦麟必然对她起了杀心。她倒不怪他,谁叫她是个烫手山芋。
美玉看着跳跃的烛光,凄然一笑。其实她还有一条路可以走,那便是自尽。只要她死了,锦衣卫和东厂没得争了,一切就都解决了。她都想好了,最好去跳护城河,让锦衣卫和东厂的人看的真切,她确实死了。
“……”美玉打定主意,慢慢起身,将床铺整理好,穿戴周整,刚准备去开密室的门。这时就听隔板上有人在说话,只是隐隐约约的听不真切。
她大惊失色。这里不该有人来啊。来者是谁?东厂还是锦衣卫?
这时一缕光线射进来,美玉本能的向后退了几步,惊恐间就见一个女子的罗裙出现在视线内。
“果然在这里。”暇玉对着紧靠墙壁,惊惧骇然的姐姐露出淡淡的笑意:“看来我没猜错。”
“暇玉?”吴美玉没料到来人是堂妹,可她来了,就意味着对方已知道发生的一切了:“……你,你怎么来了?”她警惕的看了眼上面,那上面或者已经有了要逮自己的锦衣卫。
“当然是来看你啊。”暇玉几步上前,牵住姐姐的手:“这里太冷了,咱们去上面说话。”见姐姐不动,她微微一叹:“那好吧,咱们就在这儿说。”
美玉胆怯的看了眼暇玉身后,但问的很直白:“你是来抓我回去的吗?”姐妹四年不见了,彼此都变了好多,经历了这么多事,彼此都不在是当初那个遇到点小事就慌手慌脚的小家碧玉的弱娘子了。暇玉握住姐姐冰冷的手,摇头道:“当然不是,不过我来这里,锦麟是知道的。堂姐,是大哥帮助你逃到京师的吗?”
美玉没有否认。暇玉继续问:“那你来京师,是想和东厂做交易,承认你是苏家少奶奶,然后让他们把三少爷放了,是吗?”
“……”
暇玉晃了晃姐姐:“别傻了,你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只有死路一条,三少爷窝藏逃犯,那还能活吗?你的身份被揭穿,不光是你和三少爷,就是我和锦麟也逃脱不了干系。”
句句戳中美玉的痛处:“所以我现在一死了之最干净,你来之前,我本来做了打算去跳河,看到我死了,就不用再担心了。”
暇玉一阵心悸,如果自己再晚来一会,说不定姐姐就死了,她忙道:“使不得,你死了,三少爷就算出狱了,他还能活吗?咱们折腾了这么久,不能功亏一篑。别往坏处想,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只要东厂提督太监不拿这件事作文章,不和锦麟较劲,这就不算是个事。”
美玉含泪道:“可是现在……穆大人都没把静宸救出来……怎么不是大事?”
“就算救出来了,死太监一直盯着你们不放,你们也过不上安稳日子。”暇玉顿了顿,才道:“既然死太监要闹事,咱们就闹大一点。说不定还有机会活命。”
“……”美玉咽掉眼泪:“我本就做好死的准备了……什么事都能做的,你此次前来,肯定是想出对策了,就直接告诉我吧。”
暇玉便附在姐姐耳边嘀咕了一阵,掏出一叠纸:“这上面的东西,你要全部记住,烂熟于心!”并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蜡丸,放到美玉掌心:“你偷偷压在舌头下面,如果苗头不对……就咬破它……”说到这里,一阵心酸,眼泪在眼眶内转,她长出一口气,拭去泪光,哽咽道:“对不起,姐,对不起。”
妹妹的情绪感染了美玉,让她自己亦心酸:“别这么说,我四年前本就该死的。是你和穆大人救了我,至少还让我和静宸生活了一段时间。如果老天要收我的命,我没什么可抱怨的。”
暇玉忍不住,扭身出了密室,她呆怔怔的坐在外面,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美玉姐姐唤她说该记住的都记住了。暇玉便将那叠纸烧了个干净,然后慢慢从的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拔掉刀鞘,刀刃在烛光下熠熠闪耀着寒光。她握紧匕首,对美玉道:“姐姐,那就对不住了!”说罢,挥刀便向姐姐肩头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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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公公最近日子过的不错,虽然比不得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和秉笔太监,但他作为太监行当里的三号人物,这辈子也算值了。尤其最近他还捏住了穆锦麟的短处,看着他明明着急的火急火燎却故作镇定的虚弱样子,简直是人生一大乐事。
自上次穆锦麟来要人,被他给打发了,他再没登过门。想也是,穆锦麟虽然年纪轻,但在官场却也是尾老狐狸了,那些绕弯弯的客套话,他没道理听不懂。
“英雄气短啊,气短!”姜公公在正堂内烤着炭火,兀自感慨:“你不说,咱家也猜的出来,你把夫人当个宝。当初苏家覆灭,怎么会眼睁睁看着你大姨姐去死?!你那么做了,你家那头河东狮还不要你的命!啧,啧,你不要苏少奶奶的命,那只能叫苏少奶奶把你掀下马了。”
他押了一口茶,忽然感到嗓子一紧,便对一旁伺候的小宦官骂道:“你们是死人吗?这屋子这么干,不知早上咱家到之前撒些水吗?”
那小宦官道:“公公,是您上次说这屋内太潮的……”可没等他说完,一碗热茶就迎面泼了过来。那小宦官连擦也不敢擦,立即跪下道:“公公饶命,公公饶命。”
就在这时,就见一个穿褐色曳撤的番子健步如飞地走进来,抱拳禀道:“见过厂公,刚才有一妇人闯进咱们东厂,自称吴美玉。”
姜公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细细说来。”
“那妇人左肩受伤,自称是被指挥使夫人所伤。她说,今个一早,穆夫人发现了她藏身所在,两人一言不合,穆夫人就要至她于死地。她说希望咱们东厂能保她一命!”那番子道。
姜公公眯起眼睛,在原本就肥胖的脸上,几乎呈一线缝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来那穆夫人背着丈夫找到了吴美玉的藏身所在,结果两个妇人一言不合,起了杀机。让他们东厂捡了一个大便宜。
穆锦麟知道他一直苦苦寻找的吴美玉,就这么轻易的被自己的妻子推向了东厂这边,不知作何感想。
“来人,给咱家备轿,咱家要进宫!”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尤其是告状这种事更延迟不得。
一旦给对方喘息机会,让对方有时间修补错误,整人可能就要整不倒了。
第九十六章
比起锦衣卫,东厂对皇帝来说,用着更顺手也更方便,因为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最大的优势在于,他是阉人,可以随时口头向皇帝汇报,而锦衣卫凡事要写成奏疏上告,不及东厂有效率。
在姜公公之前的几代东厂提督太监都是凭借这个优势,赢得皇帝的信任,把锦衣卫踩在脚下的。在穆锦麟之前,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周聃逢年过节还要给他们东厂的提督太监叩拜行礼。谁知到了穆锦麟这里,东厂和锦衣卫闹了一个平分秋色。
作为东厂的负责人,姜公公深感责任重大,决不能放任东厂在自己任上没落。每每想到自己肩膀上的担子,在看看东厂内忙忙碌碌的档头和番子们,他便有一种身为人父,豁出性命为孩子们争抢前程的沉重悲怆感。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在去年,东厂的人在查别的案子时,偶然发现了一个说不清来历的店小二。此人的说辞前后矛盾,很多地方含糊其辞,交代不清。但东厂的人是做什么的,用了点手段,此人就老实交代了自己的来历。原来他是苏府的家生子,苏家遭难时,他趁乱跑了,他这样一个虾米似的小人物跑就跑了,锦衣卫的人没倒出空来逮他。可他怕啊,毕竟他是苏家的家生子,签了死契的奴才的孩子,跑到外面,没个正经身份,一直战战兢兢的活着。
东厂听此人来历果然不同,又动了几次刑,力求让此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终于此人说出了一个叫人无比欢心的事情,他在寒岗县乞讨那会,发现有位女子酷似死去的苏家少奶奶吴美玉。本来他这样的外院奴才是看不到少奶奶的,偏巧有一次,吴美玉出门,车夫忘了搬上马石,他正巧在门房待着,得了命令,赶紧搬了上马石出来,让少奶奶登车。
放下上马石的那么一瞬间,他斗胆望了眼这位少奶奶,只此那一眼,至今难忘。所以在寒岗县他在路上看到有这般容颜的女子去药铺抓药,他是何其震惊。
东厂派人去了寒岗县暗中查探,那个女子是一对郑姓夫妇的女儿,据说是从外县过来的,那郑婆开了个茶馆,前些日子病了,亏得这个女儿给她抓药煎熬伺候着。令东厂的探子惊奇的是,那茶馆开在离县衙不远的地方,没多久,新上任的县丞就看上了那郑采樱。
而县丞不是别人,竟然是穆静宸。
天下还有这么巧的事情么?穆家的人和一个像吴美玉的人碰到了一起。稍稍动动脑子就想得出,肯定是穆锦麟把大姨姐救出来,担心她没人收留,故意让她到寒岗县,由自己的族弟收下养着,从而保守秘密。
绕过穆锦麟,找个茬穆静宸给抓起来,细细盘问就不怕盘问不出个一二来。可是东厂人在穆静宸身上遇到了困难。穆静宸家底殷实,犯不着贪污县内经手的银两,寒岗县民风淳朴,鲜有作j犯科的人,更别提冤假错案了。
东厂左等右等,好不容易在今年发现了他曾经就读的书院,闹了谣言案。借这个油头才把人给抓了进来。虽然一旦动了穆静宸,与穆锦麟的矛盾就公开了。但姜公公相信,宁可豁出去了,抓住这个机会,狠狠的告一状,绝对能让穆锦麟吃不了兜着走。
敢在皇帝眼皮下把一个至关重要的大活人给放走了,叫皇帝还怎么信任你?一旦失去了皇帝的信任,他这个指挥使就做到头了。
姜公公想到这里,喜不自禁,他有理由相信,将穆锦麟扳倒后,放眼厂卫,再没有人能够代替他,成为东厂的死敌了。东厂重新压制锦衣卫的日子,不会远了。
禁宫内,许多身份高的太监,有以马代步的特权。但使用过这项特权的大太监,最后皆不得好死。天气寒冷,身体肥胖的姜公公还是一步一步的朝文华殿走去。
这个时间,皇帝应该在参加恼人的经庭。其实内廷外朝都知道皇帝对这个东西,深恶痛绝。所以他这个时间去‘打扰’一下皇上,想必皇上是很乐意的。
姜公公在文华殿外,候着。很快就有小太监来问他何事求见,他便摆出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那小太监,他有重要的事情,禀告皇上。
果然今日的经庭结束的要比往日早一些,看到几个詹事府的讲官退了出来,便有小太监来传他进去。进到殿内,就见穆锦麟和往常一样侯在皇帝身旁,见了他,眼中流露出疑惑和担忧的神色。
他大概还不知道外面闹出了什么事罢。
“你何事求见?”皇帝开口问道。
“启禀陛下,奴才想恳请穆指挥使与奴才一并审讯犯妇郑采樱。”
皇帝已经熟悉了太监们说半句留半句的禀告方式,很自然的问:“此人有什么了不起吗?要提督太监你和穆指挥一并审讯?”
“回禀陛下,此女自称是苏鹏泰之妻。”
他要说就是这句话,说出来,只觉得周身舒畅。且看他穆锦麟如何应对。
皇帝也愣了一下,便旋首瞧了一眼穆锦麟,眼中有几分疑惑。穆锦麟此时朝皇上拱手道:“恳请陛下让臣下与厂公说几句话。”
皇帝十分大方的道:“指挥使想说什么便说罢。”但他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这姜公公是来告状的,他虽然信任锦衣卫,却也不想过要锦衣卫一家独大,所以有厂卫和他们争来斗去,才能保证他这个皇帝做判官,有裁决他们的权力。可他并不喜欢超乎他控制的争斗。
那苏鹏泰的妻子是穆锦麟妻子的堂姐,叫她嫁给苏家,是他的意思。
本来人死了,苏家的案子过去了,皆大欢喜。
可人没死透,若干年后,卷土重来再给他添麻烦就是穆锦麟办事不利了。
姜公公看出了皇帝眼中的不悦,他内心欢喜,笑逐颜开的对穆锦麟道:“指挥使大人想对咱家说什么,尽管讲来。”
锦麟微微带笑:“这件事怕是厂公弄错了,大家都该知道那吴美玉早已身死。再者,厂公可有证据证明那人就是苏鹏泰之妻?天下相似之人何其多,厂公别被心怀鬼胎的人给骗了,想把水搅浑,再浑水摸鱼。”
姜公公亦笑道:“咱家也不信呐,这死人怎么会复活了呢?正因为觉得这其中有蹊跷,才恳请指挥使与咱家一并审理此人。苏鹏泰之妻,若是咱家没记错,是穆夫人的亲堂姐吧,有这番亲缘关系在里面,大人只需问此人几个问题,真假就能辩的出来了。”
锦麟道:“那厂公您也该知道,内人的姐姐,身体病弱,常年休养在家。成婚后仅去过府上几次而已,其实并不怎么相熟。我又如何认得出来?”
姜公公道:“穆大人若是不去,那咱家就得去请穆夫人了。因为那女子自称,早些时候,是尊夫人和她一言不合,对她痛下杀手的。”
穆锦麟听了这话,登时面如死灰:“内人一直在家教子,鲜有外出的时候。定是那妇人栽赃诬陷她。”
姜公公欢喜道:“是不是诬陷,这就是咱家和大人要查证的事情啊。”
这时久不出声的皇上开口道:“督主,那女子怎么是怎么被东厂寻到的?”
姜公公立即毕恭毕敬的说道:“回禀陛下,那女子是今日自己到东厂胡同的,说是她被人追杀,希望东厂能保她一命。”
皇帝瞄向穆锦麟,道:“她说她是被指挥使夫人所伤?”
“回陛下,正是如此。”
穆锦麟闻言,也立刻对皇帝澄清:“陛下,这其中定有误会!”
如果左手和右手掐架,向着哪一边?当然是向着最听话,最好用的那只。皇上想想,道:“如果那女子真的是苏鹏泰之妻,这件事就不能马虎对待了。既然厂公请你去一并审讯,指挥使尽管去罢。”
穆锦麟迟疑了一下,才道:“是,臣下遵旨。那臣下现在就与厂公去提审那犯妇。”说着,他躬身慢慢后退,只退到姜公公并肩的位置。
两人暗中互相瞪了对方一眼,正要齐声告退。
而这时忽然听到皇帝道:“且慢,朕与你们同去。”事关重大,弄砸了的话,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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