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君舞道:“如此就好,你们便从柞树林后面那条路走吧!这些日子大雨,蓬蒙江上风浪也大,坐船只怕会出危险……”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扶中心里却很明白,坐船危险倒在其次,到上阳关惊动列贤与云简这才是重点,他不想叶莲跟薛棠在一起,就算是送叶莲回东宁,他也不想他们相见。
扶中应了一声,便躬身行礼,跳上马车。
车夫扬鞭,马车即刻便驶了出去。
燕君舞转过身,耳听得马蹄、车轮声远去,并不回头看一眼。
此后,可还有相见之日?
也许还会再见,却要等到他吞并东宁那日了,那时她只会更恨他,相见又能如何?
他一步步踏上台阶,缓缓走入偏殿内。
殿内空荡荡的,风吹过来,有雨丝拂在他脸上,泛起一阵湿潮的凉意。
卧榻上的被褥已被换过,收拾的齐齐整整,再也嗅不到她的味道。
燕君舞仰身躺上去,他觉得累,身心俱疲,好似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的跋涉,想睡却偏睡不着,折腾了许久,方晕晕沉沉睡着。
却睡得并不踏实,只是不停地做梦。
混乱不堪的梦,好似是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有一阵他看见自己小时候,穿着厚重的礼服,费力地迈着两条腿攀爬上高高的殿宇,再一步一晃爬上他的龙椅。还不及坐稳,便有一只大手伸过来,一把抓住他后脖领将他扔了下来。
他一惊而醒,喘了两口气闭上眼继续又睡,这一次却看到大师父跪在面前。
“主上……这天下是您的,您不去夺,谁又会替您夺回来?”
他每天都在苦学,不是兵书战法便是治国之道,武功剑术那更是不能少的。
大师父的竹杖常在身边挥舞,他有一天偷懒,身边便会有人死在大师父杖下。
就是这样逼出来的。
燕君舞在梦里叹息,恍惚中看到第一次为他而死的那个孩子,那是他的陪练,只因放任他多看了一阵树下的蚂蚁窝,便被大师父一杖打碎脑袋,红的白的脑浆流得满处都是。
他抱着那孩子哭泣,便连累所有伴读陪练在瓦砾堆中跪了一整天。
从那以后,他再没有为谁哭过。
燕君舞这一觉睡了很久,半梦半醒之间他依稀看到大师父来过。
大师父很严厉地斥责他殿中侍女,之后便有人端来汤药。
燕君舞生气地挥手将其斥退,他并没有病,只是想睡一会而已,只睡一觉也这么多烦心事。
浑浑噩噩中又是一场梦,这一次他梦见小墨轩,他在绿树红花间抚琴,琴声忽高忽低,总是不成调,他烦躁地调着琴弦,却忽见丁冽跑了进来,扎手扎脚一点也没规矩地大喊:“小师妹回来了……小师妹回来了。”
他听到这话竟是惊喜异常,抬眸看去,却并不见有叶莲的身影。
“骗我……”他愤怒地咬牙,心里却忽然明白起来,叶莲走了,他分明叫扶中把她送走了,又怎么会回来?
燕君舞终于醒了过来,坐起身来时却见床榻边怯生生站着个侍女。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主……主上,扶……扶大人回来了,正在外面候命。”
燕君舞一愣,皱眉问道:“他才走了几日,怎么就回来了?”
那侍女道:“走了不到两日……听说半途遇到山崩,道路被阻……”
燕君舞没听她说完便匆匆走了出去。
扶中侯在外殿,见他出来便躬身行礼。
燕君舞急急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又回来了?”
扶中道:“出了那暗道没走多远便遇上山崩,路全被堵死了,一路上飞石泥浆乱滚,卑职只好又退了回来。”
“叶莲呢?”
“还在马车里……等主上安排。”
燕君舞一时有些失神,想不到梦境成真,她竟真的回来了。他舒了口气,也不知是为着什么,心头忽然轻快了一些,问道:“她醒了不曾?”
“还没有醒。”扶中摇头,慢声试探他口气,“不如等雨停了再送她走罢!”
燕君舞许久无话,末了便点了下头。
“那人……还是安置在主上这里?”
燕君舞沉默,闭目凝思片刻,却摆手道:“不……”他知道她不能见他,那样,她会疯掉,不……不是疯掉,而是死掉。
“把小墨轩收拾出来,送她们两个去那里住一阵……等天气转好,她若还活着,你便送她离开黑雕城。”
扶中道:“好,我这就去办。”
他跟着补上一句:“全部用你的人看守,任何人不准靠近……便是大师父也不准。”
扶中应命,躬身退出,将到门口时,却听他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自语般道:“还是请阿簪再给她看看病吧!”
雨还是未停,有一阵没一阵地下着。
燕君舞踱出殿门,便见扶中叫人赶着那辆马车离开了。她就在马车里,他只要跑几步便可以拦住看看她,可他却站着没动。
他真的很想再看她一眼。
却只怕一眼便会再舍不得放开。
疮疤
叶莲还记得她晕去之前的情景。
雨好大,好冷。
她泡在泥水里,浑身冷得像冰,每往前爬一点,都会用尽她全身的力气。两臂肘、大腿膝盖从粗糙的积满雨水的鹅卵石路面上蹭过,冰刀割肉般的痛楚。
可是她却顾不上,只是用力地往前爬,往前爬……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无论如何也要离开。
她不记得自己到底爬了多久。
只知道,后来她再也爬不动,如今的她简直形同废人,伏爬在泥水中,一点也挪不动。
漫天冰雨落下来,模糊了她的视线,终于什么都看不见。
一片漆黑,只是感觉冷。
她在黑暗里抱着双肩哆哆嗦嗦往前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后来天边终于有了一缕微光。
她朝着那光亮跑过去,一片银白的光晕里便见穆少雪犹如天神般站着,神情严肃地看着她。
“回去……”他说,“叶莲,你给我回去。”
叶莲哆嗦着哀求:“我冷,穆师兄,你带我走吧!”
穆少雪忽然怒容满面,伸手便朝她推过来。
不等他的手伸至面前,一柄雪亮长刀忽然从天劈下,她抬起头便见燕君舞挥刀朝穆少雪伸出的双手砍下去。
她惊骇地睁大眼,大叫:“不……不要砍……穆师兄……”
却已晚了,长刀落下,血雾喷溅。
她直直倒下去,依稀看见燕君舞伸手来扯她的衣服,一边还在愤怒地大喊:“我是燕君舞……我是燕君舞……”
她当然认得他是谁,便是剥皮拆骨,化为飞灰,也认得他。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完全不知道。
只记得自己忽而冷忽而热,冷得时候全身抖如筛糠,如坠冰窖之中,热的时候通体上下灼烫无比,又仿佛被火焚。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耳边轻唤:“叶莲,快醒来了,我们要回东宁啦!”
回东宁!叶莲听到这几个字,心头便一阵激动,想要挣扎着起来,但眼饧力疲,竟连眼睛都无法睁开。
又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又一次听到那女子的声音:“叶莲……叶莲……雨停了,天气转好了,你还不醒吗?”
叶莲拼力地睁眼,这一次总算睁开了眼。
有阳光从窗间射入,叶莲看到自己是在一间很有些眼熟的小屋内,她睡在床上,帐帏半垂,床边却坐着一脸惊喜的秋琪。
“叶莲……你终于醒了!”
“我……我们……这是在哪里?”叶莲的身体还很虚弱,只是这几个字便已气喘吁吁,却还是挣扎着继续问,“是……是在东宁吗?”
秋琪面上顿有沮丧之色,垂目叹气道:“不是……这里还是黑雕城,是小墨轩啊,你以前就住这里的不是?”
叶莲“哦”了一声,就觉眼前暗了下来,呆了许久,缓缓闭上了眼睛。
秋琪道:“那个姓扶的本来是送咱们回东宁的,谁知走在路上遇到山崩,路也断了,又只好回来……却也真倒霉,什么都赶在一块儿,好不容易有机会走,还遇上山崩。”
叶莲微偏过脸去,只是不语。
秋琪又道:“不过那个姓扶的答应等天气转好,就送咱们走的,你看,天晴了,我已经跟那姓扶的说过,只怕过一两日他们就会又送咱们走的。”
叶莲听见这话,便又慢慢睁开了眼,看了一眼秋琪,低声问:“秋琪,这一段时日……是你在照顾我?”
秋琪微笑道:“就只剩咱们两个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啊?”见叶莲想要坐起,便忙过去扶她,顺手拽过个软靠放在她背后。
“多谢你……”叶莲轻喘着道,觉得不够,又跟着加一句,“真的谢谢你,秋琪。”
“别谢了……你快点好过来就好啊!”秋琪叹气道,“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好好活下去吧!无论怎样,黑雕城也回不到以前,你就算死了也于事无补,又何苦折磨自己?”
叶莲怔怔看了她半晌,垂下眼道:“可我活着又有什么用?”武功也废了,就算回到东宁,也是百无一用。
“有用啊!谁说没用?”秋琪睁大眼反驳道,“最起码咱们可以吃光他们的粮。”
“那……那本来就是咱们的粮。”
秋琪一笑,点着头道:“是是……吃回咱们自己的粮。”
“就只咱们两个,也吃不光啊!”叶莲苦笑着。
秋琪笑道:“能吃一点总是一点……”
大雨过后,很有几天都是阳光明媚的日子。
但扶中却并没有履行诺言,送她们走。
甚或连面都不露了。
秋琪气得每天在房里骂,早中晚送饭送汤药的人过来,便会拽住问他们扶中的下落,奈何那几个人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骗子……死骗子……”她愤愤地把饭菜摆到桌上,然后发狠般舀了满满两大碗饭,道,“吃……吃掉它们。”
叶莲望着她无语,默然拿过筷子,动手吃饭。她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能够起身在屋内走几步,只是两只手腕没什么力气,拿不得重物。
许久她才道:“也许……他们不会放咱们走了。”这样的事那个人不是做不出来,出尔反尔是他的拿手好戏。
秋琪哼道:“咱们等云简大将军打回来。”
一晃十来日过去,扶中那边只是没消息。
天气却又变得恶劣起来,整日整日呼呼地刮着北风。
如此一来,那所谓的送她们走的承诺便越发遥远了。
扶中这时却又托人带来了话,叫她二人稍安勿躁,等明年开春天气转暖一定会送她们离开。
夜里时,风会刮得更凶猛,呜呜地在外面嚎叫,将窗纸吹得“嚓擦”直响。
外面虽冷,屋里却还暖和,扶中早叫人送来银炭,火盆烧得旺旺的,两个人到了晚间左右无事,便只有围着火盆取暖。
耳听得窗外鬼哭狼嚎的风声,秋琪由不住发牢马蚤:“这鬼天气,总是跟咱们做对。”
叶莲道:“怕是要下雪了吧!”
到了半夜果然就下起了雪,沙沙落了一晚。
第二日早起,秋琪开门出去便见门外白皑皑一片。
北风已止,雪霁云收,空气清冽无比,秋琪吸了口气,在门外叫叶莲道:“叶莲,快起来了,出来看雪。”
叶莲自从病好后,便一直有些怯寒,虽不想动,却也不想拂了她的兴致,也就穿戴好,披上大氅出来。
眼见素白的一片,不由心神一恍,想起去年此时某个大雪天,也是这般白茫茫一片,可那件大红斗篷却红的似火,好似能把整个雪原都燃烧起来。
耳畔依稀有个声音在笑:“再不回去,小叶莲可就要变成小雪人了。”
她冷不丁打个哆嗦,转目看时却见秋琪正握着雪团朝一棵树上扔,一边扔一边骂:“死老鸹,大清早起来便叫,打死你。”
叶莲抬头看去,果见那树顶上站着一只黑不溜秋的乌鸦,大约被雪块砸到,已然扑棱棱振翅飞了起来,一边却还在“呱呱呱”叫个不停,跟着便在空中打个旋儿飞远了。
“手法真准!”叶莲不禁展颜微笑,由衷赞了一句。
秋琪回过头来,格格笑了一声,却忽然抬手朝她掷来一团雪,叶莲躲闪不及,正正被她砸中胸口,几星雪粒飞入领口,沁凉入骨。
“来,咱们又来一决高下。”秋琪一边笑一边说,跟着又弯腰去地上捧了雪握成雪团。
叶莲孩童心起,也自地上抓了团雪,笑着扔了过去,只是抬手间没多少力气,雪团便没掷多远,根本就没打中秋琪。她脸色变了变,扔掉雪团便慢慢转身走了回去。
秋琪跟过来问:“怎么了?”
叶莲望着她强笑了笑,摇头道:“没什么,有些不舒服而已。”
不知不觉间,便已是一个多月。
这期间扶中偶尔会来,大多都是询问吃穿用度可还够用,不够便即刻着人添上。
叶莲的精神好了许多,两人没事的时候,秋琪会跑到外面打套拳,也会做点针线活,给帕子上绣朵花,或者做个荷包什么的。叶莲却是不大会这些的,一来没有兴趣,二来手上无力,便只有找点书看打发时间。
书房中的书被搬走了一部分,还剩着几本书,叶莲看书慢,却也足够她看过这一冬去了。
秋琪看她这般专心便道:“你呀,没事也出去练练功,我可一直记着鼎会上的事呢!什么时候咱们再比一回啊?”
叶莲便只是笑,她的武功已被废,有什么好比?只是秋琪不知此事,她便也就不说。
秋琪在外面练拳的时候,叶莲会半开着窗户观看。
日子便这样慢慢溜走,她最近一段时间变得有些发懒,什么都不想干,每日里只是头昏脑胀想要睡。
一睡便是许久,秋琪起初还担心她睡出病来,过不了多久便喊醒她,后来习以为常便也就由着她睡。
叶莲睡的时候她便在一边偎着烘笼绣花,有一日正绣着花,却听叶莲那里哽咽着哭起来,她哭得异常伤心,显然是给梦魇住了。
秋琪费了点功夫终于把她喊醒过来,拿了帕子给她擦去满脸的泪,好奇地问道:“你做什么梦啊?哭成这样?”
叶莲怔怔无语,过了许久才道:“我梦到我二娘跟弟弟了。”
秋琪不由撇嘴,道:“梦见他们是好事啊,你应该笑才是,怎么反倒哭起来?”
叶莲又是一阵沉默,末了却还是说了:“我梦到我回到家,可是……他们都看不起我,朝我吐口水,扔石头……他们都说明波湖没我这样无耻的贱妇……叫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秋琪闻言怔住,隔了片刻却安慰她道:“这都是梦而已,当不了真的。”
叶莲眼望着她,眼里有悲伤质疑之色,迟疑了一阵,却拉住秋琪的手道:“秋琪,你也是看不起我的,是不是?”
秋琪叹了一声,摇头道:“没有……”隔了一会却又道,“其实我有看不起你过,不过那是以前……”秋琪还想说自己很佩服她,佩服她牺牲自己,拯救他人,但这话势必触到她的疮疤,也就没能说得出来。
叶莲没再说话,心神恍惚地发了阵呆,便又睡了过去。
晚饭时,她也没有胃口,勉强吃了一碗饭便又去睡,睡没多久却忽然爬起身来,捂着嘴跑出门去,将所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秋琪以为是那饭菜不对,可她吃了又偏偏没事。
到了第二天,她又是如此,连着几日,翻江倒海地呕吐,不管吃什么都吐,只是喝水也要吐,吐到胃里空空,便连黄疸水都吐了出来。才养好了一些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样折腾?很快便虚弱的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只是昏昏地睡。
秋琪眼看她一天天病势沉重,只是担心不已,连着几日跟门前守卫说好话,总算才求得扶中过来看了一眼。
扶中不懂医,却也无奈,只是应承道:“好吧,改日我找个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断簪
天气的变化无常多少顺了燕君舞的心意。
中间有几个和风丽日,扶中来问过他的意思,他只做糊涂,含糊回道:“再等几日看看吧!”而后却又道,“她的事你看着办便好,以后不必再来回禀与我。”
他这样说,扶中又怎好自作主张?便也就跟着装糊涂。
这一拖,天就变了,于是叶莲走的日子便被推到了第二年开春。
燕君舞想,等到第二年开春,或许叶莲在他心里也就不算什么了。
他下决心要彻底把叶莲从心里赶出去,所以有意地放纵自己,连着许多日子都纵情声色歌舞。其间也招幸过几个女子,他试着将心思投注到别的女子身上,却发现根本就办不到,纵使容色再美,再是伶俐可爱,他也提不起兴趣,到最后还是觉得索然无味。
大师父左丘立也
莲上君舞第24部分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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