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舟第一时间看向红妃,红妃此时头发全都乱了,钗梳有些还在头上,有些却已经掉了,很是狼狈。
再仔细看看,红妃的嘴唇上竟然染着血,而右手抓住一根斜着断开的玉簪,锐利的部分朝外,握的紧紧的。
和红妃比起来,郭可祯其实也挺狼狈的,不只是脸上有一道血痕,关键是手上一片血迹——李舟离得近、眼睛利,看的分明一些。一个是手腕上有个深深的齿痕,大约是被咬破了,正在流血!另一个就是手背、手掌等处,有锐器滑过,留下了伤痕。这些伤不重,但着实凌乱。
“你这疯女子!疯女子!”郭可祯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遇到的,忍着手上的痛,破口大骂:“你这是做什么?还成什么体统了!”
“勿动!”红妃忽然道,声音并不大,但在郭可祯跳脚的当下,却显得像是山一样稳定、一样不可动摇:“我说,郭御史,您勿要动!”
红妃看着郭可祯手上乱七八糟的伤痕——她刚刚被他从背后忽然抱住了,下意识咬了他从身后伸过来的手,这才转过身。之后两个人打斗起来,她第一反应就是斜着打碎了头上的玉簪...比起硬度不够,而且细细弱弱、簪尖圆润不伤头皮的金簪,其实玉簪这种时候更好用。
她并不会打架,也没学过什么防狼术,只是在过激反应下,胡乱挥舞着手上碎了的玉簪。幸好,郭可祯也只是个‘文弱书生’,这才没有被他制住。
李舟心里怦怦跳,他不知道这件事该怎么收场...不管怎么说,郭可祯可是侍御史,马上要成为转运使的朝廷大员...转运使就是正三品了,一个正三品的官员受到这等侮辱,报复一个女弟子,怕是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来的麻烦!
他希望红妃能在这个时候赶紧认错,说明自己只是受到了惊吓,并不是有意伤人的——这当然无法完全平息郭可祯的怒火,但终究事情能因此有个转圜的余地。日后再请人慢慢从中说和,总能有办法的。
但位于风暴中心的女孩子完全不知道局外人所想,他没有像李舟想的那样认错、求情,而是比冰山更冷、更坚固,就这样看着郭可祯:“郭大人,勿要动,站在那处,让我刺伤您!我非得刺伤您不可!”
第61章 清景(1)
“郭大人,勿要动,站在那处,让我刺伤您!我非得刺伤您不可!”
这样的话从红妃的口中说出来,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难以置信!这是一个刚刚伤了朝廷官员的女弟子能说出来的?不是应该立刻求饶吗?就算一时吓傻了,那也该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才对啊!
别人尚且如此,正在盛怒中的郭可祯就更别提了!大怒道:“你这贱人!说什么疯话!”
这样说着,呵斥因为响动已经到了外面走廊上的小厮:“不见这女子生了疯病?拉走、拉走,写我的帖子,送去教坊司,令教坊司处置了!”
开封府自然有管理民事案件、刑事案件的衙门,但因为红妃是教坊司的人,且郭可祯也不愿意将这件事闹大...闹大了他也丢人呢!所以即使是盛怒中,也点出了送到教坊司这一点。而生了疯病的教坊司女乐会如何,不外乎就是开除教坊司籍,落入到私妓人家去而已。
而这对于女乐来说已经是最可怕的惩罚了!
红妃却未因此变了脸色,只是依旧冷冷地看着郭可祯:“郭大人好大威风!倒是能够颠倒黑白...听说郭大人也是科举进士科出身,想来饱读诗书,该知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的典故罢?”
“在郭大人眼里,只因我是女子,又是贱流,就可随意欺侮了——我与郭大人相比,身份确实低微,但拼着命不要了,难道我还不能叫郭大人付出些代价么?”
“您说我有疯病,可我要说,明明是您欲杀我啊!我一个小女子能如何?不想被杀,反击之中伤了您,难道也是罪过?”红妃这话当然不真,但话说回来了,郭可祯的话也不真,这个时候只是各自为各自说话。
郭可祯想要全了自己的面子,还想要报复红妃这个让他大失颜面的人。而红妃她得保护自己,还得让郭可祯付出代价!
“胡话!果然是疯魔了,这样的胡话也说出来了!”郭可祯大骂,朝走廊方向道:“还不把人拖走?都是死人吗!”
“呵!您说是胡话就是胡话?方才屋子里只有我与大人您,大人欲行不轨,小女子不愿意,您便恼羞成怒要杀我,这难道不是真的?”红妃没有抓握碎玉簪的手放到了自己脖颈上:“您差点儿掐死我了,这瘀伤做不得假罢!”
刚才的搏斗中,郭可祯确实掐了红妃的脖子,但他没有杀了红妃的意思。之所以红妃的脖子此时看起来这样凄惨,和红妃的肤质细腻白皙且容易留下痕迹有关,不过这时候这些都不重要了。
“贱流...按《周律》,我这般贱流女子也没有引颈就戮的道理罢!若是有人要杀我,这事便不能去教坊司私了了,该去开封府衙门才对。我是不怕对簿公堂的,不如郭大人随我去罢!”
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只有红妃和郭可祯知道,而当事人说话又没有太大效力,特别是两人在各执一词的时候。这种时候,衙门一般事双管齐下,一边去查证事实,另一边就是拷问当事人了。
郭可祯是朝廷命官,这一关对他大概就是走个过场,倒是红妃可能会被用刑。
按照这个道理来说,郭可祯应该不怕对簿公堂才对...但事情发展到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应该’。事实上,最大的不应该就是红妃居然这样刚烈!这种事都发生了,郭可祯哪里还敢小看她!
要是回头衙门里对红妃用刑了,她依旧抵死不认,那该如何?
衙门是有屈打成招这种事,但如今也不是官场黑暗的年头,不是当官的想怎样就怎样。特别是在这开封府,这天子脚下...多少人眼睛看着呢,真要是一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官老爷们也是有压力的!
一个是御史台的侍御史,一个是官伎馆的女弟子,一个要非礼,一个抵死不从,因此闹将起来了。本来就是东京城里市民传闲话的好材料,若是后续还有官官相护、屈打成招、恃强凌弱的戏码,可以想见,该有多少人看这件事的热闹!
这不是说会有人出来做英雄,救这件事里的小女子。但普通百姓面对官员都是弱势的,这种时候会代入谁的视角一目了然——也没人会信,一个官伎馆的女弟子真能欺负当官的。
到最后,红妃拼着一条命不要了也要拉他下水、毁他声名,难道他能奉陪?投鼠忌器就是这个道理了。
郭可祯很爱惜自己的名声,很看重自己的远大前程。若是因为这件事弄出了差池,哪怕只是因此被训斥‘不休私德’,导致要升官的机会没有了,那也是不能忍的...文官的营生,若不是天之骄子,往上熬也是件煎熬的事!
这一回失了机会,谁又知道下次机会在哪里!
这可不比做小官儿时了,越是升到上头,就越是位置少,好不容易轮到一个好位置,下回就算有位置,也不见得有这样好的!
郭可祯不说话了,郭可祯不动了,周围的其他人也像是看到了什么破天荒之事...大约是惊的很了,一时维持住了落针可闻的静默。
红妃就这样走到郭可祯面前,大家以为她要像她说的一样划伤郭可祯,报复刚才的事。却没想到她握着碎玉簪的手抬起后猛然向郭可祯的眼睛刺去——遇到这种攻击,没有受过训练的人下意识会闭眼、会闪躲,郭可祯也是如此。
此时地上因为刚刚的争斗全是杂物,郭可祯一闪躲,情急之下被绊倒了,好狼狈。
然而红妃的碎玉簪却没有伤到他,事实,红妃的手很稳,在玉簪将要刺到郭可祯的眼睛时就停住了。红妃将手上的碎玉簪往地上一扔,‘喀哒’清脆一声,应该是玉碎了。
她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绊倒的郭可祯,神色冰冷:“我与大人不同,可没有伤人的嗜好...您不用怕。”
“我只是想让郭大人您长个记性,让您知道被人伤害会有多害怕、多屈辱...以牙还牙,如今您知道了,这件事才算完呢。”红妃说的轻轻松松,却让跌坐在地的郭可祯简直无处遮掩,窘迫之下太阳穴都好像在嗡嗡作响。
而另一边的李舟和郭可祯到达顶点的恼怒、窘迫不同,同样一张脸,同样的表情、行为和话语,落在郭可祯眼里是令他恨的牙痒痒。落在李舟眼里,却是美的惊人,让他无比痴迷——这一刻的红妃仿佛是脱俗出尘的女神,冰冷、强烈、无望、脆弱,不给自己留一点点余地。
李舟自己并不是一个多特别的人,他算是开封府里众多‘衙内’的一个典型。他们都受过不错的教育,好一点儿的能名满天下,让人说虎父无犬子,差的也有不学无术的。李舟在其中,书读的不上不下,不算好,但也能糊弄过去。
而读书之外,他既不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也不是天天惹事,让长辈看着就生气、外人议论起来就骂‘纨绔子弟’的人。
他总想要像叔叔李汨那样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人物,成为众人中的中心,所有人都围着他转。这上面是叔叔给他做了一个‘好榜样’,让他的眼光无限拔高了...不说成为叔叔那样的人物,至少也要像叔叔平常交往的那些人一样罢!
但想要达成这一点,他又受困于自身的‘平庸’。他不是一个拥有才能的人,哪怕少年时代不知道见过多少人杰,受过多少人的点拨,他都始终没有开窍,仿佛他生来就是要做‘普通人’的。
其实做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以他的出身,就算一辈子平庸也不坏,总能顺顺当当、悠哉富贵地过完这一生。
但见过大海广阔、高山巍峨的人,已经回不去了!只生活在井底的人可以坐井观天,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错,那么普通、那么自信。但一旦出过井底,再回去,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对井底看到的小片天空满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