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舟的脾气不好不坏,做事情马马虎虎,做决定犹犹豫豫,临到最后了也会瞻前顾后,连带着他的一切,都那么普通!若不是有一个好出身,以及算是清秀的样貌,他是放在人堆里也找不出来的那一个。
这样的李舟,总是容易注意到那些特别出色、特别强烈,能出现在人群最中心的人...大约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会格外在意一些吧。
红妃在这个时候翩然而至...她今天的作为在郭可祯看来是疯癫的、不可理喻的,在旁人看来,哪怕没那么疯,也该有个‘不好相与’的标签。唯独在李舟这里,是另外的样子——无端端地,让李舟想到了曾经读过的文章。
‘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强烈的仿佛是一把兵刃,那么锐利,那么明亮,那么冰冷。足以‘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仿佛他只要靠近她一点点,也能因此变得显眼一点儿。
李舟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渴的仿佛是晒干了水分的沙子,炽烈的要冒烟了。看着这样的红妃,他说不出一个字,做不了一个动作,连呼吸都屏住了,他能做的只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看着她如同神女偶然下凡,看着她用她的冰冷与炽烈让每一个人受伤。
红妃说完自己要说的,做完自己要做的,什么也不说,转身往外走。这个时候其他人仿佛都怕了她,不自觉地往旁边闪去,为她分开了一条道。
在最近的时候,李舟几乎和红妃擦肩而过。那一刻他不只是屏住了呼吸,更是头晕目眩——就像直视明亮的太阳的时候,人也会受不了一样。
晕眩中,他甚至有些看不清红妃的背影了。还有些站不稳,只能微微扶着旁边一个已经东倒西歪的案几。
等到看不到红妃的身影,所有人才像是滚烫的油锅里进了一滴水一样,一下迸发出来。
经过刚才一会儿的缓冲,大家面面相觑,开始说话了:“这、这也太胆大妄为了罢!”
“何止是胆大妄为!这般不把我等士大夫放在眼里,还得了!”
“目中无人,一女弟子而已...未免将自己看的太高了!”
“若是让她继续这般狂妄下去,今后岂不是要翻天...”
“得想个法子,让她吃苦头...也是知道些厉害!”
“话虽如此...可...”在一众‘声讨’中,忽然有人小声道:“此女如此,确实是乖张了些,可真要说起来,也是难得啊!”
“如此美貌,如此才情,若是再有十分好性情,那就是十全十美了...可天底下哪有十全十美!天道忌满,人道忌全...”话是这样说,似乎很可惜红妃脾气不好的样子,实则内心的微妙处只有在场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是的,今天因为这件事丢大了脸的郭可祯很‘可怜’,但说实在的,大家和郭可祯也就是同僚,了不起了上下级、比较熟,真要说为郭可祯如何打抱不平,也没到那份上——郭可祯现在看着‘凄惨’,实则只是受了点儿被碎玉簪划伤的轻伤。
相比之下,内心中被红妃触动的还比较多。
在寻常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里,很少能被‘触动’到的男人(在场大多数都是中老年男子了,只有一两个比较年轻的),这一刻分明被某种过于强烈的情怀冲击到了。
其实日常之中并不乏强烈的感情,但那些和红妃这个是不同的。非要说的话,只能说,红妃带来的冲击本身佷容易联想到离水之后慢慢枯萎的百合、点燃之后一点点变成灰烬的香木、临死前不断哀鸣挣扎着的鸟儿。
被伤害、被毁灭的东西本身就很美。
更何况,似红妃这样的,实在是太少见了!非要去寻一个千依百顺的女子,对于他们来说还寻不着么?就是这样会反抗、非要抓住自己的尊严、宁死不屈的,这才千万个里头寻不到一个!
这可不是行院里的小花招,故作矜持、欲拒还迎,是真的有人命都不要了,下定决心要守护自己的尊严。
这世上女子着实太少了,到了如今很多规则都和古时候不一样了...贱籍女子、良籍女子不必说,已经没法要求他们贞洁、从一而终了。而贵籍女子呢,在这样的人世间,性格再温顺不过,却也难说‘守规矩’。
他们看红妃,觉得红妃是贞洁烈女...但说实在的,红妃不是那么回事。红妃并不会比这个世界的女子保守,她之所以反抗,只是她不愿意被‘强.奸’而已。男女之事当然是可以的,你情我愿、相爱的人,为什么不呢?
虽然是误会了,但不妨碍这些人就这样想。
虽然这年头已经不再赞颂‘忠贞’了,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那些——这大概是人的本性里刻下的顽固,当红妃看起来非常难以亲近时,一些人总是更愿意‘迎难而上’。
这和女乐们的‘难以亲近’是一个道理,在这个女子们都被物化的世界里,女子的价格一方面取决于所谓的‘品质’,另一方面也取决于自身对自身的定价。容易得到的就便宜,越难得到的就越昂贵。
当然,在场的人不见得真会事后尝试去追逐红妃,主要是刚刚见过红妃的本事的,多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的。面对这样的‘烈马’,即使大家都有赞美烈马‘神骏’的诚实,也很难去‘以身试险’。
小栏杆茶坊里大家纷纷说着,刚刚遇到的事着实让大家‘大开眼界’,这种时候为了发泄震惊也好,为了冲淡刚刚过于吊诡的氛围也好,总是不断说话。更有人去扶起郭可祯,笑道:“郭大人勿要气恼,那师红妃不识抬举,也就罢了,天下有恁多好女子,何必与她计较?没得伤了体面!”
郭可祯不说话了,旁人也识趣地不和他再说这些...显然,郭可祯眼下面子上过不去,只想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好‘天下太平’糊弄过去。至于糊弄过去之后要怎么整红妃,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
红妃此时已经走出了小栏杆茶坊...说实在的,她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镇定。
在走过楼梯之后,她就有些腿软了...除了穿越的经历,她其实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被一个体格比自己大那么多的男人从后面挟持,面对可能的侵犯,她的惊惧、惶恐、无助,都是明摆着的。
之所以那样强硬地支撑着,只不过是因为她知道,她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在刚才的局面中,只要她稍微软弱一点儿,她就没法保护自己了。而除了自己,又有谁会帮她,又有谁能帮她?
这个时候,终于渡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她绷得没那么紧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后怕上来了,她浑身都有些虚软,脑子里也有些不清醒。仿佛有潮水一样的思绪一波一波扑面而来,要仔细分辨是不能的,好像这些思绪里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总之让她无法正常思考。
红妃只能本能一样,拖着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去,看似镇定,实则失控。
外面的天空还是很明亮的,红妃沿着街边走,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了,只知道不停地走——路上有人看她,这个时候的红妃鬓发已经乱了,她的头发本身就很厚密,也很顺滑,被梳头奴说是像缎子一样,很难扎紧是唯一的缺点。
而之前那场打斗弄坏了发髻,又有辅助固定头发的钗梳掉落了,此时随着红妃走动,更是整个发髻慢慢散开了,恢复成披头散发的样子。
一把青丝拖在脑后,幸亏红妃的头发柔顺,不然就是疯子一样了。
此时无论男女,披头散发都是非常失礼的,自然引人观看。而红妃却像是没注意到别人的视线一样,只是自顾自地走着。
耶律阿齐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红妃,和他上次看到的小娘子完全不同——上次她是那样光鲜亮丽,仿佛众星捧月一样、轻飘飘就落了下来。这一次的她很狼狈,是真的狼狈,而不是上次那种被人追着喜欢,受惊之下的‘小小狼狈’。
但仔细看,又好像没什么不同。批着头发的女孩子皮肤雪白,嘴唇比平时还要红艳艳,眼睛里有着他看不懂的东西,像是哀愁,又像是别的什么,密密麻麻压下来,让看到她眼睛的他喘不过气来。
她像一片花瓣那么轻巧,会慢慢飘落下来,只是总恰好落到他眼睛里,于是这一点点重量就足够让他坐立不安,甚至难以承受了。
耶律阿齐一脚踹倒了一个鬼鬼祟祟跟在红妃身后的人,这人注意红妃有一会儿了,显然没安什么好心!只是红妃一路走在大路上,现在又是路上热闹的时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才没有动手。只等着稍微偏僻一点儿,又或者遇到旁边有小道的时候就动手!
红妃一看就知道是‘好货色’,平时根本连见都见不到!这个时候看到了,只觉得是天上掉馅儿饼了!
一脚碾了碾这人的手腕,耶律阿齐快了两三步,追上去拉住红妃:“师小娘子,你往哪里去,你的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