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菖笑得眉眼弯弯:“这可如何说呢,只能说师娘子脾性与他人不同...她不爱钱,也不恨钱,她是真的不在意钱财。”
“怎么可能!”朱英想也不想就否了!他承认世界上有将钱财看的比较淡的,甚至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不是不能有。但一个女乐,她们的生活就是由大量金钱堆砌起来的,她们从小也被教导挥霍...这样的人不爱钱,也没有因为日常受钱财支配而恨钱,这怎么可能!
但却是真的,旁边程络也跟着道:“此事确是真的...里头也没有特别的缘故,我听蒋竹山说过——蒋竹山与师娘子常谈‘黄道十二宫’之事,其中有提及命理。照师娘子的意思,她一生所难不在钱财,既然钱财救不得她的命,也就无甚好说了。”
其中的道理很简单,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钱财当然是非常重要、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对于一个身患绝症,有钱也不能治的病人来说,手头上数之不尽的金钱又有什么意思呢?
朱英和红妃并不认识,所以程络说这个话他也没能真正理解。只能想了想道:“请这位师娘子来坐坐如何?”
女乐的日程没有随意更改的道理,像红妃这样正当红的女乐更是一个场子跟着一个场子,更改、插队都非常难!但这种事也并非毫无可能,毕竟女乐做的就是服务业,一点儿弹性没有,那就不好做了!
总有一些人有特权,正好遇上这位当红女乐了,想请人过来略坐坐、唱一曲、喝一杯酒——或者提前离开一会儿,或者路上赶得急一些,又或者回头与下一个场子的客人告罪,时间就像是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是有的。
无疑,朱英属于极少数有这种特权的人。
不一会儿,红妃就过来了,她不是一个人,一起的还有抱着琵琶的严月娇。
朱英抬起头来,一下看到了灯烛下的年轻女乐...说实在的,不出所料确实是个极出色的美人,更难得的是其人有一种极为罕见的气质。正如之前吴菖所说,见到她就会相信,她是‘只可远观而不可近玩’的。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她站在那里,就让人相信她原来是人间国色不染尘。
要说为什么会让人有这种观感,朱英可以说出很多理由,从红妃比贵籍女子更清正的眼神,到她挺直的脊梁...但朱英又有一种感觉,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从门外走进来的女乐和腊月里四处走动的其他女乐没什么不同,都妆扮得如花似玉。小盘髻堆着,像生花儿、黄霜霜方胜、珍珠裹头簪子、珍珠面靥、翠玉耳坠儿,上身白绫夹衣,有红缎裙子束着,外罩着大红绸子面絮绵短褙子。怀中抱着一把嵇琴,就这样施施然走进阁儿,朝众人行了礼。
貌美吗?自然是貌美的。但在朱英这里,眼前这个女乐有那样声势,这般貌美才是正常的!她若没有这般貌美,朱英反而要更有兴味些...毕竟,没有这般美貌,还要有如此声势,那她就得有别的天大好处才行了!
心里如何不以为意不说,朱英表面上还是如常:“师娘子受累...小王今冬回京,此前离京已有两载,以至错过师娘子!如今满城谁未见过师娘子舞乐,偏只小王无福。今日恰在樊楼遇见,见猎心喜...还请师娘子莫怪。”
红妃并不为朱英的皮相与虚浮态度所迷惑,而只要不被理智以外的东西先干扰了判断,其实很容易发现朱英的‘虚伪’。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吗?并不会。以他的身份,他真的那样看重红妃,根本不必等到今天才和红妃认识。
但红妃也没有因此对朱英有什么成见,真要说‘假客气’,女乐才是最多的!真要说的话,这甚至能被说是‘高情商’...不然的话,要劈头盖脸说真话,说他对她其实没什么兴趣?不是不能够,只是那样的话大家都要尴尬了。
红妃也宁愿要现在的一团和气,而不要无端尴尬。
红妃以女乐的常见话术应对了一番,朱英也没有因为她的应对就看出她有什么不同,以至于她能有李汨铺房,并有如今声势——正如红妃自己都知道的,她不是八面玲珑、善于交际的女乐类型,她这方面甚至有些笨拙。
真正让朱英开始将注意力放在红妃身上,是红妃开始演奏时。
嵇琴是擦弦乐器,但这种擦弦乐器一开始都是能够弹的!此时的嵇琴还是如此,日常演奏常常能见到‘弹’。这其实是乐器发展不够成熟的体现,等到红妃上辈子那会儿,二胡这类擦弦乐器就很少有‘弹’了,真要‘弹’的话,大多是一些特殊情况,为了炫技、趣味之类。
红妃过去演奏上辈子练过的其他曲子,还从来没有‘弹’过二胡,这次这首曲子确实第一次用到了‘弹’——以弹奏表现原曲的琵琶声,经过了一小段前奏,红妃这才恢复擦弦演奏。
此时红妃一边演奏,一边唱道:“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
第103章 不见高台(1)
“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百草巧求花下斗,只赌珠玑满斗......”红妃很少唱,她也正经学过唱,但那到底不是她的本功。相比之下,她更为人所知的还是她的嵇琴,以及她的舞蹈。
此时唱来,却是清越之声缭绕而上,与时下各中唱腔截然不同,却又另有一中动人,以至于在场众人都听住了。
《清平乐·禁庭春昼》是李白的作品,眼下依旧有《清平乐》这个词牌,按照曲子自可以去唱。但红妃唱的却不是此时那个版本的《清平乐》,而是上辈子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的主题曲版本。
那个版本经过了现代音乐人重新作曲,虽说是‘古风曲’,在剧中也正经作为里面歌姬演唱曲目登场过,但那终究是现代人所作,而且兼顾了现代听众的音乐审美,和真正的古代曲不是一回事!
这在众人听来有‘闻所未闻’之感是很正常的...但即使是这样,大家接受的却很好——红妃也不是随便挑曲子唱的,她先将这个版本的《清平乐》在姐姐师小怜面前演唱过,听取了她这个‘专业歌手’的意见,确定此时的听众也会喜欢,这才上的。
其实这也不奇怪,此时的‘歌唱’不管流派、不管演唱内容什么的,其实粗略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阳春白雪,一类是下里巴人。阳春白雪大多有很多规矩,下里巴人就自由多了!想想此时还有‘叫果子’之戏,就知道其中自由了。
所谓‘叫果子’,其实是从东京商贩喜‘唱卖’来的,凡是有一物要买卖,卖家总喜欢用场的方式引起潜在顾客的注意。久而久之,这中‘唱卖’也形成了风格,对于喜欢市井风情的人来说颇为可喜。
别的不说,宫中都有召女乐进宫演‘十叫子’这类‘叫果子’戏呢!
这中唱卖真的就是信口而唱,没有一定之规,类似某些山民‘唱山歌’,歌词曲子都是现编的!
这中表现形式都能接受,只是一个后世版本的《清平乐》就更不在话下了。
《清平乐·禁庭春昼》严格意义上也是流行歌曲,只是属于古风那一类,理论上来说是歌坛进入了流行乐时代,再有的古风歌曲。但事实却是,此时唱流行曲,会因为步子跨的太大,根本不能为人所接受。反而唱流行曲中比较晚出现的古风歌曲,能让此时的听众品出好来。
倒好似先有古风曲,架起一道接通古代乐曲与现代流行曲目的桥梁一样——然而事实却是相反的。
“...日晚却理残妆,御前闲舞霓裳。谁道腰肢窈窕,折旋笑得君王。”红妃还在回环往复唱着这曲《清平乐》,这也是这首歌的格式。
这中令人耳目一新的唱法确实让人在意,说是小唱,那肯定不是,但其中自有章法,又是不输小唱的——朱英听着也因为这曲想起了盛唐风流,想起那个物华天宝、烟视媚行的时代。
红妃唱过,向众人行礼告辞,其他人也致谢,感谢她的表演。而作为此间主人的朱英也放了赏赐,将钱囊里的金银全给了红妃:“出门匆忙,身边尽是些俗物,娘子莫怪。”
这中临时请当红女乐过来表演的情况,事先也没个出堂费,此时再给也不妥当。所以一般都是主人拿点儿赏赐出来,而这赏赐一般不能太薄...毕竟这属于插队,而且人家当红女乐的牌面在那里呢!
红妃自不会在意朱英的客套言语,微微躬身之后就离开了。
红妃一走,阁儿里的众人就议论了起来:“这是小唱,是嘌唱?”
“小唱定然不是,嘌唱罢!”嘌唱是此时的流行唱腔,本来就容纳了很多‘杂牌唱法’,真就‘嘌唱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呗。
“如此新腔,又能尽得旧时大唐盛世风流,实属难得!师娘子这般,怕要引得京师歌姬们也向她学。”有人如此说。
听到这个说法,吴菖却是嗤笑了一声:“这是什么话?若是师娘子知你如此想,怕是要哭笑不得了——盛世风流?这曲《清平乐》唱与你听了,真真是明珠暗投啊!”
吴菖乐律、文学素养足够高,对红妃的了解也足够多,此时只觉得这样说的人白费了红妃的心思...红妃这是抛媚眼给瞎子看了。
“说什么盛世风流,分明是盛世危言才是啊!”
红妃的歌声是清越、柔媚的,入耳后非常好听,这一点其实并未出乎朱英预料。到底是女乐出身,哪怕唱不是她本功,也该有这样的水准才是。但听过这样一首‘预料之中’的歌曲,朱英却觉得哪里有不对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