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熹微。不过两、三个时辰,澹台烬从长久未得的安稳梦境里清醒过来。意识回笼的瞬间,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怀中人的身上。叶冰裳脸颊微红、发丝凌乱地沉睡。她的鼻息轻轻地在打在澹台烬的胸口,像羽毛不轻不重地挠着似的。澹台烬嘴角的笑意在他想起了之前发生了什么后迅速消失。将叶冰裳稳妥地放在被窝里,澹台烬穿上绀色长衫、铁青着脸从树屋里离开。环顾四周后,澹台烬在一颗大树后面找到了缩成一团、揪草叶子玩的魇魔。就这点出息了。“搬个温泉过来。”澹台烬命令道。“再准备些冬衣、干粮和茶水。”魇魔满怀疑惑,却完全不敢反抗,只是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就飞了出去。它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澹台烬不担心魇魔会在他的背后做手脚。一来系统不允许裳裳在这里死亡,二来澹台烬曾经杀了他上万次,足够让这魔物乖乖听话。到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和上一次已经有了不同。以前他可没有这么早能够彻夜抱着她。只是澹台烬没想到的是,怎么都一万多次了,他每次都还是……放下这个永恒的耻辱,澹台烬又回头看了一眼树屋,离开了梦妖之森。从南郊赶到将军府需要半个时辰以上,昨晚他能来得那么快是骗了别人家的马。他下了山,看到那匹马还在山脚悠哉游哉地吃着草。“走吧。”澹台烬拍了拍马屁股,让这匹马自己回家,自己则是慢悠悠地走在路上。他有更好、更快地方式回去。天色逐渐明朗,梦魇搬了一眼温泉的泉眼、又备好了衣物、食物和茶水后,澹台烬也才刚刚走到城门处。不出意外,他听到了那一声冰冷的声音。[天道系统·甲:主角【黎苏苏】即将醒来,主角【澹台烬】发生位置偏移。非重要情节,仅进行位置修正。]澹台烬再睁开眼睛,就已经回到黎苏苏——也就是叶夕雾的房间。他垂下眼眸,见系统帮他把绳子也都绑好了,连衣服的状况都与前夜丝毫不差。没什么可修补的,澹台烬便放心躺着。与此同时,敲门声轻轻响起。“小姐。”春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听到这个丫鬟的声音,澹台烬想到,这个夺舍叶夕雾的黎苏苏多少有些奇怪。这世间的世家女子、宫廷贵人,哪一个不是婢女近身伺候,方便主子随叫随到。可她却十分厌恶丫鬟进出她的房间,就连守夜的人都不留。如果这不是出于她的个人喜好,那么应该就是她来的地方便是如此。修仙界……澹台烬想起了那里。他不是没被天道推进到修仙界过,不过那些时候,他根本无暇去管修仙界人情世故如何。在他的手底下,修仙界能够选择的只有一百年覆灭、还是两百年覆灭。天道时常提起的五百年就是个笑话。他晏泽可不是他们口中的“澹台烬”,可不是那种没用的东西。澹台烬闭上了眼睛。春桃又叫了一声小姐,黎苏苏才悠然转醒。她第一时间紧张地抱着被子坐了起来。看到小魔物被结结实实地绑在床下,黎苏苏放心了,又仰倒下去。打了个哈欠,黎苏苏对门外的春桃说道:“进来吧。”吱呀一声,门小心地被春桃推开。“小姐……”春桃看到地上熟睡着的质子,放低了声音。之前莲姨娘冤枉质子偷东西,将质子关在东苑折磨了好几天。还好小姐聪明,查明了此事是三公子叶哲云所为,还了质子一个公道。春桃看向正在揉眼睛的小姐。小姐真的变了,她变得又聪明又善良。“小姐,要奴婢伺候梳洗么?”春桃轻声问道。“你给我打热水来就行了。”黎苏苏伸了个拦腰从床上跳了下来。她又看了一眼澹台烬身上的绳子,说道:“给他把绳子解开吧。”春桃回道:“是,小姐。”她连忙上前来给澹台烬解绳子。看来小姐还是很讨厌质子殿下,春桃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一日,宣王府已经发现侧妃失踪了。但由于萧凛被扣押在宫中,群龙无首,他们只能先偷偷地在四周寻找。侧妃娘娘半夜被妖物掳走的时候,几乎惊醒了华湑院的所有人。小贞涕泪交织地告诉了王府长史于先那个血迹的存在,她十分自责自己没有早早地将那诡异指印说出来。或许侧妃娘娘就不会被掳走了。宣王府的人现在都以为是什么以血迹作为标记的妖物抓走了叶冰裳,因此只是南辕北辙、徒劳地搜索着。这几日妖物在都城大行其道,大小人家皆是自顾不暇。黎苏苏不屑于前一日来的那个假道士,自己关起门来在屋子里画符以备用。当然,澹台烬被赶了出去。还附带一件紫色的棉袍。澹台烬穿上那件紫色棉袍后,站在走廊边上看着那一树梅花,想到了昨夜的冰裳。冰裳便是如此,玉骨冰姿、孤标霜华,绿萼含雪、别有清韵。她还病着。澹台烬思索从哪儿弄点灵药来。想来想去,澹台烬才不得不承认这破地方竟是什么都没有,远不如他们洪荒界。洪荒界灵草、灵宝遍野,就算随便抓个什么神鸟、妖兽,也能给冰裳补补身子。鶌鶋,食之不饥;九尾狐,食之不蛊。就算是龙rou或者凤皇卵,也不过是一碟小菜。而这地方的妖兽除了供他吸食之外竟全无用处。长生花倒是勉强能用,但这东西还在什嗏,就算得到了也需要先养出来。澹台烬又蹙眉,这种半丝神力都不需要的事,居然还要花费好些日子。这点时间都够他再去杀个几十头神兽了。屋内,黎苏苏精心地画了好几张灵符后,动了动酸痛的胳膊。忽然出现了那么多妖物,黎苏苏有些担心自己应付不过来。因为,原主的身体实在是太弱了。可她既然借了原主的身体,就一定会为她护好祖母和父亲。再说,那个小魔物现在也还孱弱得很,若是让他死了,她抽出邪骨的大业就一败涂地了。梦妖之森,幽林被骄阳穿透。一道又一道狭窄的光束投在树茧与繁花之上,照亮了那一张又一张苍白而痛苦的面容,叶冰裳在咳嗽中醒过来,她撑起身体发现自己还在那个狭小的树屋之中。身下一片狼藉。叶冰裳蹙眉。可现在由不得她悲春伤秋,她拥着被子小心翼翼地朝外看了一眼。那诡异而可怖的画面比昨夜更为清晰。叶冰裳捏紧了被子。她是被澹台烬丢下了吗?果然还是萧凛更好,萧凛一定不会将她留在这种妖物环伺的地方。叶冰裳看到一旁放着的雪青色冬衣,伸手拿起。是干净的,也不知道是谁准备的。妖物或者澹台烬会有那么好心吗?叶冰裳不知道。在那场宴会之前,澹台烬在她心中是一个可怜人。比她更可怜。后来,当澹台烬将那带着爱慕的目光毫不掩饰地投掷在叶冰裳身上的时候,叶冰裳莫名觉得有些害怕。他的眼神有点像萧凛,但又比萧凛的眼神更赤裸。就像是一种源自心底的渴望,可以与生存相提并论,理直气壮又野心勃勃。自那以后,叶冰裳有意识地避开了他。不再想那些过往,叶冰裳穿好自己的寝衣,又裹好了宽大的衣袍,靠坐在树屋的门口。她伸出了未着袜履的脚,踩在了满是枯枝和枯叶的地面上。魇魔心中哪里有鞋袜这些东西,能找到厚实的冬衣,已经是它努力的结果了。好冷。叶冰裳一鼓作气地从树屋下来。强忍住咳嗽的欲望,叶冰裳赤足行走。细碎的枝叶磨得她双脚生疼,但是她不敢停下。四周全是妖物的茧和被困在其中的人,但叶冰裳没有看到那妖物。现在妖物没有出现,是不是说明她还是有可能能够逃出去的?即便她没有护心鳞。然后,她就看到摆放在不远处的干粮和茶水。那提梁食盒和茶壶看起来像是寻常人家的东西。叶冰裳不自觉地抿着唇。她是饿了,但是她更害怕那东西不能吃。叶冰裳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去。魇魔躲在地下那根须汇成的巢xue之中呼呼大睡。它是魇魔,青天白日对它来说不是什么好去处。“咳咳……”叶冰裳依旧忍不住咳嗽。她在这静谧又诡异的密林里走了许久,脆弱的脚心出现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可是叶冰裳不敢停下或者返回树屋。因为这里有好多人……好多死人。叶冰裳更不敢看那些蜷缩在树藤之间青白皮肤的尸体。树藤上的妖异花朵摇曳生姿,在绽放到极致的时候,又像是被什么吸食了一样迅速凋谢。这样诡异的画面让叶冰裳更觉得恐惧。最后,叶冰裳的眼前出现了一池带着氤氲气息的温泉。这里居然有温泉。她谨慎地走了过去,感受到了从水面传来的暖意。叶冰裳看了看四周,她依旧在这片幽林中,只是这里树茧少了些。“咳……”叶冰裳捂着了自己的嘴咳嗽。她的双脚已经冻僵了,腿间也带着昨夜澹台烬留下的东西,很是不舒服。这泉水里是没有妖物的吧?叶冰裳试探地将指尖深入泉水中,感受到让人眷念的温暖。她就洗一下,稍微洗干净了就走。无法抗拒这方泉水的诱惑,叶冰裳将身上雪青色的冬衣脱下,放在池边的青石上,仅着单薄的寝衣下水。即便四周没有活人,她也不敢赤身裸体。被温热的泉水包裹住,叶冰裳脸上浮现了一抹因热意而生的潮红。冻僵的双脚逐渐恢复知觉后,那细小的伤口在温泉水的刺激下出现无法忽略的疼痛。叶冰裳蹙眉。借着泉水和热气的遮掩,她在水下解开了自己的寝衣,露出光洁的肩背。上面还有几枚难以忽略的红痕。忍着在光天化日之下沐浴的羞耻和双脚上的疼痛,叶冰裳将自己洗干净了。她刚想要起身,却在回过头后看到了身着紫衣的澹台烬。不知道他在池边站了多久。叶冰裳下意识地往后躲。可这里除了温泉水之外无处可藏,她只能将身体又压低了许多。“你……”叶冰裳说不清自己是发现澹台烬没有扔下自己而庆幸,还是因为对方再次不合时宜的出现而恐惧。或者说,两者都有。而在澹台烬的眼中,沐浴在温泉之中的叶冰裳,就像是一朵被琼浆玉液浸润透了的花。不然,要如何解释这荔颊红深、雾眼朦胧,温香软玉、醉慢春工的模样。不过,因为澹台烬的出现,她又隐隐地露出了拒绝的神色来,无声地表达她并不想让澹台烬靠近自己的意思。柔中带刚、绵里藏针。“裳裳,过来。”澹台烬向她伸出了手。看着他的眼眸,不知不觉间,叶冰裳就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不。”指尖刚刚碰到他冰冷的掌心,叶冰裳突然清醒过来。她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却被澹台烬牢牢地抓住。澹台烬没有将她从中拖起来,而是半跪在她的面前,问道:“还冷吗?”“不冷……”叶冰裳全身都僵住了,一动也不敢动。即便对方突然又变得温和了,她依旧恐惧。像是有什么恐怖之景藏在心中,不愿触及。叶冰裳被澹台烬带回了那个树屋。兜兜转转又回来,叶冰裳心里不知道多复杂。澹台烬将食盒里的细点取出来,又给叶冰裳斟茶。都凉了,澹台烬有些不悦。叶冰裳捏着一块的糕点轻咬,不时咳嗽两声。她低着头,不敢看澹台烬在做什么他不应该在府里陪着三meimei么?为什么又出现在此处?她不敢问,只能想想。如今的澹台烬高深莫测、将所有人玩弄在股掌之中,早已经不是那个她印象中的可怜质子了。澹台烬将放着茶水的木制承盘送到叶冰裳眼前。叶冰裳迟疑地放下才咬了两口的糕点,小心地去取那杯冷茶。不吃也得吃,不喝也得喝。叶冰裳觉得这就是澹台烬的意思。“咳咳……”但是她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澹台烬看着她喝茶吃糕点,还极力地压抑自己的咳嗽声的样子有些担忧。而且,即便在这种带着恐惧的情况下,她都没忘记将自己的嘴角仔细地擦干净。萧凛也太无能了,现在都没能从宫里出来。全不如他晏泽。他不过是装作无意看到了黎苏苏画符,黎苏苏如他所愿、着急地将他赶了出来。因为黎苏苏教他画符情节是梦魇之后的事情,就算黎苏苏现在愿意,系统也不会让这件事情提前发生。“有吃饱吗?”澹台烬见她吃了一块糕点就不吃了,皱眉问道。叶冰裳依旧不敢看他,点了点头。与其说是吃饱了,不如说是吃不下。“咳咳……”她捂着嘴咳嗽,瘦弱的脊背都微微地躬了下去。得抓个大夫来看病。澹台烬想。现在他手上能用的妖物不算多。夷月族虽然能用,却不能用在冰裳身上。他不是没试过。如果提前让荆兰安察觉到冰裳的重要,荆兰安就会用冰裳来设计他。虽然这一切都会被天道重新修正,但到底是发生过的事情,也伤害过冰裳。在他从荆兰安手中拿到夷月族的族长之令之前,按照天道剧情走是最稳妥的。裳裳只是一个脆弱的凡人,澹台烬不得不顾忌。将食物和茶水收到一边,澹台烬握住了叶冰裳藏在衣袍下的脚踝,仔细查看。那双曾经完好无暇的白皙玉足之上,已有了许多细小的伤口,因为被温泉水泡过伤口的边缘还泛着白。“殿下……”叶冰裳羞耻万分。他怎么能这样捧着自己的双脚呢?澹台烬目光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叶冰裳无法忍受,慌张地将自己的藏在了一旁的被子里。这时,澹台烬俯身逼近,叶冰裳害怕得闭上了眼睛。谁知道他只是按着她的肩膀让她躺下,然后给她盖好了被子。“睡吧。”不知为何,叶冰裳眼睛有些发热。澹台烬依靠在树屋的小门边上,伸出手接下了一片飘坠的落叶。他将那片树叶放在唇间,继而双手合拢,吹出了一支悠长的曲子。龙湫兮风雨,苍然兮平楚。登浮云兮上征,览峥嵘寥廓、周求六漠。载太华之玉女,念慊慊思归、言迈驾回。愁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叶冰裳逐渐地沉入平和的睡梦之中。自洪荒而来的曲调传遍了整座半枕山,唤起无数生灵最初的悸动。此时,巢xue中的魇魔也从吸食养分的耽迷中惊醒。它惶恐又不安,隐约明白了自己到底招惹了何方神圣。等叶冰裳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暮时分。澹台烬已经不见了。那支曲子很好听,可叶冰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能够再次听到它。叶冰裳掩起心中隐约的失落,坐起身来。这一动,叶冰裳才发现树屋里又多了好些东西。除了又衣物、鞋袜、装满了的食盒和茶水外,还有一根青色的发带和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叶冰裳掀开了被子,发现自己脚上的伤口已经被上好了药。这些都是谁做的,不言而喻。叶冰裳不明白。这时候,叶冰才迟迟地意识到自己换了一身寝衣。她的呼吸陡然剧烈起来。她之前的衣服呢!没有了掳走时穿着的寝衣,就算叶冰裳能逃回去,萧凛还能相信她的身上没有发生其他事情吗?“咳咳……”叶冰裳捂着不停起伏胸口,止不住的咳嗽。澹台烬是故意的吗?缓过这一阵喉咙和胸腔又痛又痒的咳嗽后,叶冰裳擦掉自己眼角的泪水,穿好了衣物和鞋履。她将长发用绸带简单地绑住,然后,提着那盏琉璃灯离开了树屋。鞋子刚好合脚,叶冰裳走路的速度也比之前快了许多。这片森林还是那个样子。无论她往什么方向走,都是无穷无尽的藤蔓、妖花和茧人。难道她真的逃不出去了吗?叶冰裳面上露出哀戚的神情。就在这时,她似乎在条条树藤之间看到一个面熟的人她小心地将琉璃盏向前送了一点,灯光照亮了那个妇人苍老又衰败的容颜。……这是澹台烬的奶娘刘氏?叶冰裳有些不确定。算来今年刘氏应该也不过四十,为什么她会这么苍老?忽然一阵大力袭来,叶冰裳直接被推进了刘氏的噩梦之中。她的身体昏迷了过去,罪魁祸首魇魔连忙把她接住。直接把她放地上可能挨抽,魇魔抓耳挠腮后,编了个吊床,让叶冰裳躺在上面。还不忘把歪倒的琉璃灯给扶正了。作为洞悉七情六欲的魇魔,它能够察觉到现在澹台烬和叶冰裳两人那古怪的情感纠缠。正巧,刘氏的梦里有澹台烬、也有叶冰裳。魇魔想着,不如让她进去看看,万一他俩好了,它的性命之忧也解决了。反正要是叶冰裳不能出来,它就把她再拽出来就好了。不过推完了,魇魔又有些后悔。它为什么会觉得,只要叶冰裳看了澹台烬的悲惨过往,就会对澹台烬心生怜惜、甚至爱恋呢?它为什么又会觉得自己的性命之忧会因为两人好了而解决呢?魇魔很迷茫,决定找个人啃两口。